呂布詞窮,並非理屈。而是心中擾亂,無從自辨。


    見陳宮,勝券在握。呂布將信將疑,遂有誅心之問:“既為亂世梟雄,曹孟德因何,不攻下邳?”


    呂布口出妄言,陳宮毫無意外。並非,先與曹孟德相同,無君無父。而是,一介匹夫,不知輕重也。


    “將軍可知,王太師因何而死。”陳宮不答反問。


    “乃因,不其侯與我等,共謀天子。”呂布答曰。


    陳宮慨歎:“卑而謀尊也。”


    以己度人,呂布越發篤定:“公台之意,曹孟德必‘假道滅虢’,圍攻下邳。”


    “然也。”陳宮朗聲誦讀:“孫子曰:‘圮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曹孟德,若為純臣,必繞城而走;然若為梟雄,必圍城而攻。純臣乎,梟雄乎?”


    呂布信服:“亂世梟雄也。”


    陳宮笑答:“我既已知,豈能陷家小於危難乎?”


    雖不知陳宮,如何行事,以防曹孟德襲城。然呂布聞言,卻不由暗鬆一口氣,穩住心神:“公台,何不早言。”


    陳宮笑而不語。


    呂布又問:“若曹孟德圍攻下邳,又當如何?”


    “從壁上觀。”陳宮雲淡風輕。


    呂布又是一愣:“頃刻前,公台自言,‘妻兒俱在城中,豈能從壁上觀’。言猶在耳,何以食言?”


    陳宮答曰:“此‘從壁’,非彼‘上觀’也。”


    言下之意,有備而來。此刻行“壁上觀”,乃是應對之法。


    呂布抱拳求問:“公台,何不明言。”


    陳宮答曰:“曹孟德所懼,非甄都天子,亦非六雄之中。唯薊王一人也。薊王漢室宗親,布衣而王。總王權之極。虎踞河北,尊王攘夷。先帝前後二詔,應叔侄三人。才有天下三分。今曹孟德為三公,總甄都朝政。天子詔命‘共擊泰山’。曹孟德若行‘假道滅虢’,圍攻下邳。便是大不敬之罪也。知曹孟德行大不敬之事,薊王何為?”


    “薊王必傳檄而討之。”呂布忠於醒悟。


    一言蔽之。此計,勝負不在曹呂,而在河北。


    陳宮又笑:“因知曹孟德,必行‘假道滅虢’。故卑下,反其道而行之。設‘反·假道滅虢’之計也。”


    呂布如何能不醒悟:“此,便是一計二意(二重含義)。”


    “然也。”陳宮得意之極。


    話說,智多近妖,望而生畏。史上,正因賈詡料事如神,“傕等親而憚之”。若非投曹後,明哲保身,刻意藏拙。賈文和,當如許子遠,必難善終。


    “親而憚之”。許便是,呂布此刻心境。


    “曹孟德當做何為?”呂布隨口一問。


    “決泗、沂水以灌城。”陳宮寫意作答。


    《水經注》:“沂水於下邳縣北,西流分為二水,一水於城北西南入泗,一水徑城東屈從縣南,亦注泗,謂之小沂水。”


    沂泗二水,環繞下邳。正如淮淝二水,環抱楚都壽春。曹孟德故技重施,輕車熟路。


    呂布不解皺眉:“何不如先前,掘環渠火攻淮南。”


    窺呂布,匹夫無知。陳宮笑道:“‘假道滅虢’,重在‘假道’。”


    “為何‘假道’?”呂布求問。


    “《莊子·天運》曰:‘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讬宿’以義,以遊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


    “‘假道於仁,託宿於義’。”呂布靈光一現:“假仁讬義!”


    “然也。”陳宮撫掌而笑:“譬如將軍,假討賊之名,將兵泰山。曹孟德,亂世奸雄,又豈不知假於仁義乎?今,梅雨早發,溝渠水滿。曹孟德必使人,暗決泗、沂灌城,假水大堤潰。如此,便可讬(托)言救急,將我等家小,悉掠為質。徐州唾掌可得也。”


    倍思前後,呂布忠於心腹。這便抱拳言道:“布,鄙陋。幸得公台,方能與曹孟德,共逐關東。”


    “得遇明主,亦是(陳)宮之幸也。”陳宮肅容迴禮。四目相對,心有戚戚。


    世人待呂奉先,皆“譬如養鷹”。饑即為用,飽則颺去”。唯陳宮欲行馴化。後世稱之為:“熬鷹”。言語相激,故設迷局。坐視一籌莫展,走投無路。再出謀劃策,迎刃而解。種種手段,皆為馴服,孤狼猛虎。磨盡匪氣,知恥後勇。


    常聞,野性難馴。隻因,力有不逮。如陳公台這般,看似伴君如伴虎,行走於刀山火海。實則,予取予求,收放自如,穩坐釣魚台。盡顯謀主之姿。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製利害,可以待敵。”


    謂“虎毒不食子”。呂布出身北疆,多染胡俗。然卻勝在,恩怨分明,別無心機。於陳宮而言,正好補亂世勇武之短。


    故陶恭祖言。陳宮之智,加呂布之勇,方可保徐州平安。


    一切皆不出陳公台所料。


    悉知詳情,呂布終得心安。


    正欲直抒胸臆,風發意氣。忽又想起一事:“公台曾言,此乃離間東西二虢之計。二虢者,何?”


    陳公台設正反奇謀。如何能不另呂布,盡知其妙。


    早已等候多時:“無他,二虢者,曹孟德、荀文若也。”


    “非曹孟德並薊王乎?”呂布又問。


    “非也。”陳公台眼中,精光一閃:“‘潁川荀彧,王佐之器’。‘忠正密謀,撫寧內外’,猶在卑下之上。若為曹孟德所用,徐州危矣。故設‘反·假道滅虢’,明示曹孟德梟雄之姿,以間荀文若奉主之心也。是故,鬼穀子曰:‘天下分錯,上無明主,公侯無道德,則小人讒賊;賢人不用,聖人竄匿,貪利詐偽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離散,乖亂反目,是謂萌芽巇罅(注1)。’韓非子曰:‘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陳公台,引經據典,嗬成一氣:“譬如,曹孟德並荀文若也。”


    “嘶——”呂布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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