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枯坐無言。四目相對,各透一絲悲愴。


    “代漢者,宗王也。”太傅楊彪忽言道:“言指薊王否?”


    盧植不置可否:“無王莽篡漢,何來光武中興。”言下之意,薊王非王莽。


    “薊王恪守臣節,從未僭越。正因深知薊王秉性,故陛下急欲穩坐帝位。如此,方能號令群雄,得以薊王為首,天下宗王北麵稱臣。”楊彪常伴君側,知之甚深:“陛下遠不及元服,何其急也。”


    盧植麵無表情:“南陽大水,幾無可免。但求薊國橫海大艦,能及時趕到。救萬民於水火。”


    楊彪歎道:“司空莫非,去意已決。”


    “嗯。”盧植輕聲言道:“先冤殺袁隗滿門五十口,又置百萬黎庶於不顧。今漢亡國之君,非桓靈二帝。乃出當今陛下也。”


    無外人在場,盧植終吐露心聲。


    楊彪聞言,不由老淚縱橫。可歎大漢忠良,何其多也。


    “薊王來函。言,南廣陽大學,缺一‘下庠令’。又說,所撰《大百科全書》,亦苦無人手。老將至矣,洛陽終非久居之地。不日舉家北歸。太傅珍重。”


    “司空珍重。”臨行前,楊彪又言道:“若大學亦缺人手,老朽可為薊王一用。”


    “太傅若來,薊王自當掃榻以待。”盧植躬身相送。


    車駕尋路下山。楊彪心氣難平。函園百姓,皆薊王守陵人。嬉笑怒罵,鮮活人聲。陽渠水道,日日帆滿。轉運海外奇珍,薊國名產。


    洛陽百姓,深得其利。曆經兵變,二宮流血。四郭生靈塗炭,爭相避入函園,求保平安。如今,半數洛陽百姓,皆遷入函園安居。九阪懸樓,更聚攏宗室貴胄,洛陽高官三千戶。


    人心向背,何必多言。


    隻需天時地利並人和。薊王輕車上洛,昭告天下。再續二百年煌煌天漢。三興可待。


    “生食漢祿,死為漢臣。”楊彪止淚長歎:“老夫此生,終不負大漢。”


    虎牢關,中軍大堂。


    黃門令左豐,車駕入關。董卓領一眾虎狼將士,披甲相迎。


    “見過少令。”董卓莽撞抱拳。


    “奴婢,拜見後將軍。”左豐神態自若。伴駕數帝,又為薊王親信。時至今日,左豐還有何所懼。


    見左豐麵色不變,董卓這便收攏傲氣:“請堂內一敘。”


    “後將軍請。”左豐頗知進退。


    待簇擁入內,左豐遂宣詔命:“著,後將軍兼領並州牧董卓,即刻迴京,不得有誤。”


    “嘶……”董卓一時驚疑不定:“敢問少令,有何要事,竟如此急迫。”莫非陛下已起殺心。


    左豐附耳言道:“陛下已覓得破敵良策。故欲將此功,授於後將軍也。”


    “哦?”董卓又驚又喜,半信半疑:“內中隱情,煩請少令細說一二。”


    身陷大營,生死之間。左豐焉能不知深淺:“太尉罷黜,三公缺席。陛下欲拜後將軍為三公也。恐難服眾,故欲將討逆大功,暗授後將軍當麵。如此,足可堵悠悠眾口。”


    此段話,半真半假。極為高妙。


    董卓一時心癢難耐,這便低聲下氣,陪盡笑臉:“敢問少令,陛下有何良策,可破南陽之敵。”


    “且附耳過來。”左豐故弄玄虛。


    董卓不疑有他,急忙附耳。


    “太史令言……”左豐聲音漸消,然董卓卻越發張揚。


    待細細聽完,閉目後仰。少頃,斷喝一聲:“來人,速請軍中巫祝。”


    “喏。”


    須臾,便有一東羌女巫。披發跣足,蹦跳入堂。


    董卓和顏悅色:“敢問上師,《春秋感精符》知否?”


    “略知一二。”


    “日黑則水淫溢,然否。”董卓悄聲問道。


    “然也。”女巫輕輕頷首:“將軍亦觀天象乎?”


    “天生異相,我豈能知。”董卓又問:“不知何處水溢。”


    “當在江漢之間,淮泗上下。”女巫脫口而出。


    “果真如此?”


    “千真萬確。”


    董卓不禁長出一口濁氣:“天不負我。”


    左豐冷眼旁觀,心知事成矣。


    “有勞少令,速速迴京。”董卓抱拳相邀。


    “後將軍請。”左豐諂媚一笑。


    “請。”董卓闊步而出。車駕奔赴洛陽不提。


    薊王宮,瑞麟閣。


    得恩師六百裏手書。薊王遂命靈輝殿上,觀天閣女仙,入北宮閣相見。


    “《春秋感精符》乃何人所作?”待麻姑並上元入閣,劉備遂問。


    “未知其人。”麻姑答曰。


    “何以名之?”劉備未解書名。


    上元答曰:“其書雲:‘山川之精,上為星,各應其州域分野,分圖作精,神符驗也。’意謂,山川精氣,上為星辰,帝王上應列星,故君王得失,聲聞於天,天人相感,如合符契,故名之。”


    “可信否。”劉備再問。


    “或可一信。”上元乃出西王母座下。法道精純。尤其房中術,不在麻姑之下。薊王食髓知味,寵溺有加。


    “日黑則水淫溢,可有此句。”劉備追問。太陽黑子與氣象的關係,劉備並不知曉。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言中,少帝決堤灌水。南陽盆地,圍三缺一,必成死地。


    “正有此句。”二人異口同聲。


    “所應何處?”劉備又問。


    二人默契共生:“江淮之間。”


    “唉……”薊王一聲長歎。


    “夫君且寬心,大河如常,九梢無恙。”上元柔聲寬慰:“再者說來,國中支渠四通,枝津遍地。如脈絡縱橫,滋養千裏水田。縱有百年不遇之洪水,亦足可安然度過。”


    “為夫非慮薊國,乃慮江淮。”劉備暗道:“若發水患,南陽又當如何?”


    “南陽或一片澤國。”麻姑已會其意。二帝相鬥正酣。若南陽突遭大水,一片汪洋。水淹三軍,必敗無疑。


    劉備歎道:“應劭《風俗通》有載:‘五月有落梅風,江淮以為信風。又有霜霪,號為梅雨,沾衣服皆敗黦(yuè發黴)。’日黑水溢,可是因梅雨。”


    “夫君明見。”麻姑柔聲答曰。


    “若大水漫灌,千裏澤國。南陽百萬之眾,恐性命不保。”劉備眼中戾芒,一閃而逝:“為夫當上表勸諫。陛下斷不可一意孤行。”


    “如若不然,又當如何。”正是安貴人,有此一問。


    “盡遣水軍,救萬民於水火。”劉備雖言盡於此,然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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