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遂問道:“敢問太皇,果真有此詔乎?”


    話已至此,無需隱藏。董太皇言道:“少府且近前來。”


    “太皇恕罪。”張儉奉命起身,趨步簾下。


    便有一蜀錦書囊,自簾後遞出:“少府且自觀。”


    “喏。”張儉暗吸一口氣,穩住心神。這便雙手接過,解囊一看。


    先看竹書成色,再觀簽押璽印。確認無誤,這才細觀內容。須臾,張儉將竹書徐徐卷起,收入囊中。雙膝跪地,捧書送迴。


    待遺詔重迴簾後。


    張儉膝行退後,五體投地:“幸得太皇示之。否則,臣至死未知也。”


    “少府請起。”言及心傷處,董太皇以袖拭淚:“《起居遺詔》,本為亡羊補牢。先帝恐合肥侯難擔大任,於是向近侍暗下此詔,已備不時之需。故不足為外人道哉。豈料借口《廢帝詔書》存疑,合肥侯南陽自立。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眼看禍起蕭牆,宗室相戮。當今天子卻欲除朝中肱股重臣而後快。不及元服,便親政擅權。罷黜關東君子,重用關西莽夫。董卓、呂布等人,狼子野心,久必成害。若坐視二宮兵變,宗室流血。國祚無存矣。”


    董太皇一席肺腑之言,可謂煞費苦心。不僅言及宗室之亂,又道明地域之爭。黨魁出身關東士族,與西涼眾之芥蒂,可謂樹大根深。換言之,於國於家,於公於私。黨魁皆不可坐視不理。


    見張儉無言以對。竇太皇又言道:“後將軍麾下將校,多得封賞。不出所料。後將軍年內便將高居九卿之位。此乃取禍之道也。”


    俗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言及黨人切身利益,張儉終於下定決心:“敢問太皇,可聞京師童諺否?”


    “何諺之有?”急切間,董太皇未及領悟。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芒;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張儉遂將童諺誦出。


    董太皇這才醒悟:“洛陽確有此諺。”


    “此諺分上下二句。上句所言,乃陛下為張讓所劫,後安然迴宮之事。此句已應驗,自無歧義。然下句當作何解,並無定論。”張儉言道:“‘燕南垂,趙北際’,乃指薊國地。‘中央不合大如礪’,言洛陽紛亂。然‘惟有此中可避世’,卻有二意。若分上下句而言,能避世之地,乃是薊國。然若依前後對應,唯有宅茲中國,方可辟禍。”


    董太皇會其意:“依少府之見,何處可避世。”


    “迴稟太皇。”張儉言道:“自觀此詔,臣這才幡然醒悟。童諺分上下二句,言指前後二帝也。”


    “上下二句,前後二帝。”董太皇靈光一現:“莫非,童諺上句言‘史侯’,下句說‘董侯’。”


    “太皇明見。”張儉伏地答曰。


    一語驚醒夢中人。董太皇言道:“唯避入薊國。朕與董侯,方有一線生機。”


    張儉又道:“薊國大漢一藩,薊王威震天下。然君臣有序,親疏有別。臣,竊以為。薊王斷不會輕起刀兵,進京勤王。亦不會輕易奉詔,討伐南陽。然若太皇攜貴子,辟禍薊國。再明示先帝《起居遺詔》。料想,薊王自當奉詔,廢長立賢。薊王都臨鄉城,號北都。遠非南陽可比。太皇垂簾稱製,薊王輔佐貴子。待天時地利人和,揮師南下。江山可定矣。”


    所謂“病急亂投醫”。困守二宮,整日提心吊膽。不如遠遁薊國,從此海闊天空。


    “少府且向朕明言。此謀,是為大漢,還是為薊王。”


    “臣,竊以為。薊王便是大漢。”張儉口出誅心之言。


    然董太皇卻全然無覺:“董侯能為帝否?”


    先帝遺詔,自當為帝。”張儉言道:“洛陽、南陽二帝,一日不滅。貴子當一日為帝。”言下之意,二帝不滅,貴子無礙。二帝既滅,貴子當退位讓賢。即便如此,依薊王之光融天下,亦會善待。


    先救命,再治病。


    心中大定。董太皇不動聲色:“當如何施為?”


    張儉又膝行向前,於簾下進言:“太皇隻需如此如此……”


    “少府之意,朕已盡知。”董太皇不置可否:“容朕細思。”


    “臣,告退。”張儉言盡於此。


    送張儉出殿,永樂太仆封諝,又急忙入殿:“細作來報:衛尉中伏,已被押入北宮詔獄。”


    “不出所料。”董太皇一聲冷笑:“不過受些皮肉之苦。料想,史侯尚無此膽量。濫殺外戚。”


    封諝進言道:“陛下大肆清除異己,安插黨羽。待朝中百官,皆為陛下所用。驃騎並衛尉,恐難善終。”


    “時局險迫,朕豈能不知。”董太皇已有決斷:“謹守宮門,切莫有失。不日當見分曉。”


    “喏。”見董太皇言之鑿鑿,封諝領命自去。


    函園,仙台裏。盧司空府邸。


    “下臣,拜見司空。”主記蔣幹,應邀登門。


    “主記免禮。請坐。”盧司空乃薊王授業恩師。得其召喚,蔣幹自無可避讓。


    “謝司空。”蔣幹就坐。


    “薊王何意?”盧司空問道。


    蔣幹答曰:“主公為大漢,鞠躬盡瘁。司空當知。”


    “陛下先收二戚,昨日又俘董承。今日董太皇召張儉入宮相見。料想,必與時局相關。若無薊王相助,董太皇危矣。”不愧是薊王恩師。單從種種蛛絲馬跡,便看出狂風將起,風雨欲來。


    蔣幹不敢隱瞞,這便將累日來“奉命行事”,事無巨細,和盤托出。


    聽罷,盧植問道:“此乃薊王之意,還是賈詡之謀。”


    “下臣奉命行事。命出何處,一概不知。”蔣幹答曰。


    盧司空這便了然:“必是賈詡之謀。”


    “下臣,亦如此想。”蔣幹遂坦誠相告:“下臣奉命留京,代主行事。時我主尚在昏睡之中。如何能發號施令。然稍後,下臣得主公敕令:救三宮帝後,並王子公主。主公存漢室之心,昭然若揭。少帝假扮史道人,暗中聯絡群雄,驟然發難,奪取大權猶不知足。若得《起居遺詔》,必行滅口。那時,非但三宮帝後難以幸免。便是王美人貴子,亦難保全。下臣竊以為,時至今日,唯有如此,方能存漢室,續國祚。”


    蔣幹再拜:“中丞之謀,並無不妥。”


    盧司空一聲長歎:“賈文和善無雙連環。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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