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宮。


    廢帝與廢後,相伴入殿。向太皇董太後辭行。少帝本欲貶廢帝為勃海王。勃海乃富庶大郡,得此善待,亦不枉稱帝一場。然卻被廢帝婉拒。言,願迴封邑。於是,重為合肥侯。與妃袁氏,擇日離京。


    “不孝子,拜見母親。”廢帝伏地行禮。


    “起來說話。”太皇董太後,一時感慨萬千:“陛下已免合肥三年稅賦,又並臨近鄉邑。此去封國,當洗心革麵,萬勿再生事端。”


    “謝陛下。”廢帝再拜起身:“為帝一年,如夢似幻。今大夢已醒,當改過自新。”


    “萬人敬仰,大位難坐。”太皇董太後歎道:“洛陽之事,本不該將你牽扯其中。遙想當年,憑空一場大富貴,砸中我等孤兒寡母。悠悠十餘載,驀然迴首,能遠避洛陽是非地,是福是禍,亦未可知也。”


    “母親所言極是。洛陽深宮,明爭暗鬥。刀光劍影,生死一線。非,常人可久居。”廢帝感同身受。


    “我兒能保住性命,全身而退,已殊為不易。”自簾後瞥了眼廢後袁氏,太皇董太後歎道:“此去宜早日開枝散葉,延天家血脈。”


    “遵命。”廢帝麵無表情。


    “爾等皆退下。”太皇董太後,屏退左右。


    “遵命。”中常侍封諝領宮人婢女,各自退下不提。


    “我兒且近前來。”待殿中隻有母子三人,太皇董太後言道。


    “喏。”廢帝趨步抵近簾下。


    “入簾內相見。”太皇董太後又道。


    “喏。”廢帝不疑有他,掀簾入內,對麵而拜。


    太皇董太後,目光慈炯,伸手攙扶:“少時我兒不在身邊,未能盡哺育之責。累及我兒身染狂病。今日,便補少時之缺。”


    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


    問過太醫令張奉。言,心病還須心藥醫。廢帝狂病,乃因少時母愛缺憾。隻需得償所願,狂病自當不藥而愈。


    語出太醫令之口,太皇董太後自當深信不疑。


    須臾。待廢帝麵帶淚痕,攜廢後出殿。整個人似放下千鈞重擔,內外為之一新。


    封諝猛地眨了眨眼,急忙躬身上前。恭送廢帝、廢後登車。


    車內無外人,廢帝終是淚流滿麵。廢後取手巾為其拭淚。二人自成婚以來,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起因,便是廢帝身染隱疾,不能正常興人倫。誰能想到。親害二宮流血,險造社稷傾覆的廢帝頑疾,竟如此輕鬆治愈。


    果然“藥到病除,效如桴鼓”。


    今隱疾痊愈,再無缺憾。正所謂,亡羊補牢,猶未遲也。待迴封國,必成一代賢侯。隻可惜,若早知如此,先行治愈,又豈會有今日一別。總歸是,人算不如天算。


    車駕駛出宮門前,忽聽開道左騶喝問:“何人攔路!”


    便有同伴言道:“噤聲,此乃程中大夫。”


    程中大夫,攙扶身受宮刑的黃綱,相伴走到車下:“奴婢願同行。”


    廢帝隔簾問道:“我已不是天子,合肥地窄民稀,二位何苦如此。”


    程中大夫答曰:“身受君恩,無以為報。今生已不作他想,隻乞收留。”


    “如此,二位且登後車隨行。”袁氏忽言道。


    “喏。”


    “夫人何故?”廢帝問道。


    袁氏顧盼生輝,言語中似別有深意:“危難之秋,正是用人之際。豈能拒之門外。”


    “夫人言之有理。”廢帝輕輕頷首,未能覺察有異。


    車駕出宮,再出南郭平城門,渡洛水時,百官在“三雍”之明堂前,列隊相送。憶阿閣大平座上,百官舍命相護,廢帝不由淚灑衣襟:“卿不負我,是我負卿。”


    一聲歎息,隨風而逝。唯有收拾心情,橫渡洛水,尋路南下合肥。


    朝出洛陽,中至伊闕。後世稱龍門。兩山對峙,地勢險要,伊水流其間,望之若闕,故稱“伊闕”。伊闕為洛陽南下“內門戶”,洛陽八關之伊闕關,便設在此。出關再向南行,便是廣成關。廣成關,因上古仙人廣成子而得名。乃洛陽南下“外門戶”。位於廣成苑之南,世稱“兩山夾一川”。時下乃宛襄、荊楚,進出京洛之通關要道。


    “啟稟君侯。天色將晚,關門已閉。便是趕到關下,亦無法出關。不若在廣成苑中館舍,借住一宿。”便有東園左騶,車前通報。


    “也罷,夜宿廣成苑。”廢帝隔簾言道。


    “喏。”車隊遂轉去廣成苑。


    廣成苑之前身,乃是廣成澤。“因原野以作苑,順流泉而為沼”,便是說此處。前漢時,關中置大型皇家禦苑二處,一在西都長安,曰“上林苑”;一在東都洛陽,曰“廣成苑”。及今漢,光武定都洛陽,長安上林苑日漸式微,遂在洛陽新置上林苑,並複梁縣廣成苑。光和三年,先帝曾命人重修廣成苑,五年十月,又“巡狩於廣成苑”。


    知是廢帝就國,苑中丞不敢怠慢,悉心安置不提。話說不出二載,已換三帝。世道無常,焉知後事如何。若他日廢帝複立,舉手之勞留個善緣,豈不美哉。


    是夜。館舍內一幹人等,熟睡正酣。


    忽聞殺聲四起。廢帝猛然睜眼。順手取來佩劍,將袁氏護於身後。


    “何人行刺。”袁氏披衣坐起,竟不慌亂。


    “必是大將軍何進。”廢帝冷笑:“阿閣之上,被我削去一耳。借故尋仇,欲行滅口。”


    “傳言夫君狂病發作,拔劍傷人。莫非,此中另有隱情。”袁氏果然聰慧。


    “大將軍謀刺之前,被我削耳在後。”


    “既如此,夫君何不明言。”


    “如你所聞,彼時狂病大發,即便實言相告,又有幾人能信。”彼時廢帝心有隱憂。


    廊下人影閃動。隨行左騶,乃先帝催督“修宮錢”之東園騎士:“時拜三公者,皆輸東園禮錢千萬,令中使督之,名為左騶。其所之往,輒迎致禮敬,厚加贈賂。”平日裏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喝五吆六慣了。便是虎賁,日日紙醉金迷,還能剩幾分戰力。徒遭夜襲,未及披甲,便被亂刀砍殺。


    知今夜兇多吉少。廢帝柔聲道:“隻我一人,死不足惜。累及夫人,共赴黃泉,實非所願。”


    “你我既是夫妻,自當同生共死。”袁氏緊握防身匕首,眉宇間已有死誌。


    千鈞一發,忽聽弩聲如雷。


    廊下刺客,渾身飆血,亂箭穿心而亡。


    一輪射罷,再無活口。


    “君侯且安心。我等乃薊王門下繡衣。一路暗中守護,當萬無一失。”


    聲從屋頂而來,廢帝問道:“你是何人?”


    “繡衣前都尉,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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