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蛛絲馬跡”。


    僅憑一根細絲,如何能緝拿到真兇。


    然這根卡在上下機關器,升降踏板縫隙處的絲縷,足以證明。陛下崩於沙丘平台,乃賊人精心設計好的結局。


    時人深信天人感應。事死如事生,靈魂不滅。頭頂三尺有神明。前有趙主父,中有始皇帝,後有漢靈帝。三位君王皆命喪此台。所產生的深遠影響,難以估量。


    京師重地,尚無人敢胡言亂語。然民間,尤其是冀州早已傳開。先帝命喪沙丘,乃是“天命”。


    先帝亂而無損,倒行逆施,惹上帝(天帝)降怒。假名士王芬與黑山賊張燕之手刺之,崩於晾屍台上。


    如此一來。民間對王芬與張燕的感觀,立刻變得非同尋常:二人乃奉天行刺,何罪之有。


    這便是假借神明的可怕之處。


    當義理,從道義上升到“神道”。世俗倫理,已無從定義,更無從審判。此亦是宗教的可怕之處。後世皇朝,屢試不爽。佛、道,大行其道。究其原因,還是統治階層借此操弄人心,魚肉百姓的結果。


    換言之,凡以宗教立國,或將某個學派神話,並以此演化而出的“神學”為據,深度介入世俗的封建皇朝。皆先天不足。


    一言蔽之:統治不夠,神話來湊。


    對劉備而言。任何“借神話籠絡人心”之舉。皆需以雷霆手段,悉數鏟除。


    此,便是黃巾之亂未起時,劉備已先在國內,將太平道定性為邪教的原因。


    陛下深受重創,臥床不起,殺之易耳。又何須多此一舉。將下藥、喂藥,分與二人。令劉備百思不解。


    再無所獲。劉備與一眾屬吏、工匠,繼續北上。經由薊國渠,返迴南港。


    天空飛雪,稻作已畢。巨馬水奔流向東,經年不凍。


    王上歸國,大快人心。甚至比顆粒歸倉,更能撫慰民心。


    洛陽京畿,暗潮洶湧。坐擁千裏國土,王上穩如泰山。二將八校,足可護吾王周全。


    天佑吾王。


    歸國方知,臨晉侯,老司空楊賜,月末已辭世。


    陛下為其披喪,三日不朝。贈東園棺槨、衣物,賜錢三百萬、布五百匹。並下詔哀悼,命左中郎將郭儀為使,持節追贈楊賜驃騎將軍、司空印綬。待到安葬時,又命侍禦史桓典,持節送葬,蘭台令史十人,遣羽林騎士輕車介士(武士),前後鼓吹,又令驃騎將軍下屬及司空儀仗隊伍,送葬至先帝陵。公卿以下皆參加葬禮。賜諡號“文烈”。以其子楊彪襲爵。


    時下,若父母喪,子女必須歸家奔喪。尤其為人子,還需離職奔喪。否則,將被視為大逆不道。為朝野所不容。


    正如時人皆有雙重身份。此事,亦有例外。當,朝中重臣或戌邊名將,身係國之安危,離職奔喪,於國不利時。即遭大喪,朝廷亦特詔,命其遙祭父母,不得奔喪。朝廷另派專使往其家,慰問吊唁,以替重任在身的孝子,行哀治喪。此特殊之儀軌,稱為“多情”。


    楊賜乃先帝授業恩師。陛下特命無需扶棺返鄉,入先帝陵陪葬。新任臨晉侯,永樂少府楊彪重任在肩。亦無需去職守喪。


    話說,就近葬入帝陵。四時祭拜,亦十分方便。


    劉備命二位府丞,幕府五校,悉數前往先帝陵送葬。幕府精兵,無敵猛將。寒兵玄甲,人馬具裝。殺氣騰騰,自能震懾宵小。


    有此一萬精兵,常駐京畿腹地。何人敢擅起刀兵。


    薊王雖歸,虎威猶存。


    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登基,先帝身邊舊宦,多未啟用。反將曾在西邸,侍奉王美人母子的清忠五宦,濟陰丁肅、下邳徐衍、南陽郭耽、汝陽李巡、北海趙祐,悉數招至身側,引為近侍。


    又擢升恩師為太仆,張溫為司空。朝中內外,氣象為之一新。


    新官上任,尚有三把火。更何況是新帝。聽其言,觀其行。究竟是有道明君,還是昏君無道。終歸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南宮,明光殿。


    聞大將軍所奏,陛下沉思不語。


    須臾,轉問殿內重臣:“大將軍所請‘再增州牧’之議,諸位以為如何。”


    “臣以為不可。”驃騎將軍董重,先聲奪人。


    “哦?”陛下微微一笑,好言問道:“董驃騎,何言不可?”


    “‘廢史立牧’,取禍之道也。”董重先為其定性,再徐徐釋言:“大漢十三州,下轄郡縣,皆有武庫,糧倉,兵士。若置州牧,一州之權,盡入一人之手。積少成多,累危成難。如黃巾亂者,百年罕有。若為百年之一亂,而常置州牧。乃至權臣輩出,世代沿襲。把控一州軍政大權。將我大漢之土,變為一己之私。長此以往,外亂未除,內亂必生。為長久計,心腹之患,為禍更烈。”


    權力壟斷,世家蛻變成門閥。禍起廢史立牧。


    陛下輕輕頷首,正欲開口。不料宗正劉焉,亦出列:“自先帝以來,內憂外患,朝廷乏力。捉襟見肘,無以遠控。乃至蛾賊荼毒中原,胡狄連年寇邊。杯水車薪,民情似火。已牧鎮之,亦是權宜之計。”


    “太仆以為如何?”語出宗正,陛下不得不慎重以待。


    恩師出列奏道:“臣以為,斷不可廢史立牧。黃巾為禍,必不久矣。若各州牧,有如王芬者,陰懷不軌。擁兵自守,互相攻伐。乃至人心思亂,群雄並起,逐鹿天下。那時兵禍延綿,百姓饑流。社稷不複,國祚不存。”


    “盧太仆,言之有理。”陛下欣然點頭。


    “暗藏不臣之心,又與州牧何幹。”大將軍何進,出列再奏:“王芬乃是刺史,亦害先帝崩天。無非是所托非人也。誠如宗正所言,設立州牧,不過是權宜之計。待天下乃安,可再撤去,重置刺史,亦無不可。三公九卿,太守縣令,皆無世襲。又何必擔心州牧坐大。”


    宗正劉焉,亦再出列:“州牧人選,陛下可慎重決斷。如此,既能避王芬舊事,又可內安萬民。兩全其美。”


    雙方貌似各有道理。陛下一時難以決斷。餘光瞥見一人,不禁心中一動:“張司空。”


    司空張溫,穩穩出列:“臣在。”


    “依公之見,此事如何?”陛下笑問。


    “猛藥去屙,重典治亂。”張溫奏曰:“若為治亂,可行。若為安民,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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