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時分,院門重啟。


    扶風侯公子,緩步而出。失魂落魄,立在簷下。直到院門在背後徐徐緊閉,猶未迴過神來。


    “公子?”馬車內,書童掀簾唿喚。


    “嗯。”侯公子這才猛然清醒。冷風一吹,遍體生寒。眉上冷汗已結成冰珠。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遂向馬車走去。


    漫漫長夜,注定無眠。


    太倉之上,折桂館。頭戴紗帽,一身素服的小黃門,挑燈在前,引貴客前往館中歇息。


    貴客一口吳儂軟語,出身江南世家,家中累世高官,富甲一方。此來洛陽,點的亦是館中頭牌。身份尤其尊貴,據說淵源可上溯到先帝年間。至於是何身份,便不足為外人道哉。


    倉樓之間,由軟梯相連。每處獨棟館舍,皆立在一座倉樓之上。貴客隻從天梯上下。至於館舍內的女子,自有隱蔽路徑升頂。


    院內石燈已點亮。小黃門早被熏瞎雙目,不見燈光。替貴公子推開館門,便躬身退下。


    貴公子步入舍中,反手推上直欞移門,遮蔽了館中豔光。


    引路小黃門原路返迴。熄滅燈燭,避入暗室,各就各位。一時寂靜無聲。隻有彼此平靜如一的唿吸,依稀可辨。


    這些沒有絲毫光感的小黃門,並無睡眠一說。無事可做時,多會沉浸在半夢半醒之間。像是睡著,卻擁有感知。這種獨特的狀態,內官稱之為“安定”。


    許久,待所有人安定。便有一人,輕輕起身,悄無聲息,走出密室。


    不等天明,又悄然返迴。


    一夜無話。


    隴右,白石縣。


    前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設白石縣。築城於漓水(大夏河)河穀西北山嶺之台地上。城呈梯形,西高東低,順地勢而築。城北、東、南三麵緊臨突崖,西城橫截山坡。城外掘雙重壕溝,壕外高地立烽堠一座。


    白石城僅開一門。易守難攻。


    地處高原,氣候嚴寒。天降暴雪,陸路交通早已斷絕。放眼望去一片白皚。草原河穀,還有綿延山脊,皆被冰雪覆蓋。寒風刺骨。城頭漢軍蜷縮在火盆旁,一個個無精打采。


    皆是戍邊老卒,多已兩鬢斑白。


    天邊忽起悶響。有經驗的老卒,立刻支起雙耳。片刻之後,不覺已響徹天際。


    一時悶聲如雷。


    “敵襲!”老卒奮然爬起,衝立在壕外高地上的烽堠,大聲唿喊。又轉身向絞盤奔去:“速起吊橋!”


    驟然繃緊的麻繩,掙斷冰錐無數。壕溝前的冰麵應聲撕裂。隨龜裂遊走,冰麵上飛快現出吊橋的輪廓。老卒用盡全力,轉動絞盤。結了層薄冰的吊橋,終於艱難升起。


    渾身大汗,麵頰生煙的老卒們,顧不得擦拭。便又要去點燃狼煙。


    “勿動!勿動!”城外烽堠上的同伴,已高聲叫嚷開來:“是漢軍,漢軍到了——”


    “漢軍?”老卒急忙擁到垛口。運足目力,定睛看去。果有大隊人馬,唿嘯而來。人馬皆覆滿霜雪,幾與山川融為一體。雖辨不清麵貌,可如林的旌旗,正是大漢製式。


    亂哄哄的羌騎,如何能有此等氣勢。


    距離城頭一箭地外,突前騎士長矛一橫。大軍緩緩止步。


    人馬噴著長長的鼻息,列隊齊整。戰馬與騎士,渾身皆掛滿冰錐,仿如遍生荊棘。又如冰雕複生。


    旗柄齊刷刷往地麵一磕,薄冰盡數崩去。


    旗幟迎風招展,正是赤鹿焰角,三足踆烏。


    為首騎士屈指敲碎覆冰,將鬼麵掀起:“都護西域輔漢大將軍麾下,後軍校尉張飛,奉命入城。速開城門!”


    聲似霹靂弦驚。如假包換猛張飛。


    “校尉稍待。恕我等眼拙,縣尉隨後便到。”


    “快些快些。遲傷戰馬!”張飛喊道。


    “喏!”


    話音未落,白城縣尉已登上城頭。


    放眼望去,正是如假包換大漢鐵騎。


    “速開城門。”驗過兵符將印,縣尉一聲令下。


    毳裘衛衣、冬季戎服,甲騎具裝、外裹大氅,人馬隻露雙眼,多重防護禦寒。頂風冒雪,亦是平常。


    胯下鮮卑良馬,能耐極寒。卻需小心風寒。一路奔馳,渾身冒汗。若不及時擦幹,披上禦寒毛氈,定會染患。


    問清大營所在,一萬精騎,千輛兵車,唿嘯而入。


    待紮穩營盤,安置好戰馬。張飛這才趕去與白石城一幹官吏相見。


    “拜見張校尉。”白城縣長令一眾屬吏,列隊相迎。


    “諸位免禮。”張飛抱拳道:“張某奉命駐防白石,尋機與羌賊一戰。多有打擾,還望擔待。”


    “不敢,不敢。”縣長伸手相邀,入官舍一敘。


    舍內炭火熊熊,驅走寒意。


    張飛摘下戰盔,領十八騎一字排開。取涼州刺史府與輔漢大將軍府二道敕令,遞給白石縣長過目。


    確認無誤,縣長終是鬆了口氣:“敢問張校尉,冰天雪地,如何用兵?”


    “軍中諸事,不勞明庭費心。”張飛笑道:“若有兵士擾民,還請明庭秉公執法。”


    “下官遵命。”軍政分立,白石縣長這便放心。


    “羌賊現在何處?”張飛開門見山。


    縣尉脫口而出:“皆縮在西傾山中。”


    縣長急忙進言:“啟稟校尉。西傾山中羌人,乃是鍾存羌部,並未夥同謀反。”


    張飛笑道:“羌人逆竄,居無定所。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種落亦是如此,分分合合,互相吞並,豈能分清!”


    “這……”縣長無語。


    “附近可有城障駐軍。”張飛又問。


    縣尉又答:“白石障設有駐軍。”


    “障在何處?”


    “障在漓水枝津上遊,白石崖南麓。”縣尉言道。


    白石障,位於漓水支流,後世央曲河與央拉河交匯之台地上。西臨(甘加)草原,北通枹罕。翻越西北祁連山支脈(達裏加山)隘口,可通西羌。乃軍事交通要地。


    前漢時,便已修城障駐守。因是一空心十字形城塞,且又在十字城各角,設城墩八個,成八角,故後名“八角城”。城外圍以護城河,北城依山無門,西城經南門至東城築有外廓,南門築有外城。牆以沙土、蘆葦、紅柳等,層層夯築而成。城高牆厚。對城下弩射無死角,加之城門通道極小,無隙可乘,可謂易守難攻。


    障城北五裏,便是白石崖。此崖,壁立千仞,白玉生輝。橫亙於天地之間,綿延數十裏,炫目壯觀。


    “漓水河穀,形如馬蹄,可連通白石障與白石城。”縣尉遂用手指,在山川地形圖上劃出一道蹄弧線。


    “兩地相距多遠。”張飛問道。


    “約莫二百裏。”縣尉答道。


    “知道了。”張飛這便抱拳:“軍情緊急,告辭!”


    縣尉忽問道:“校尉欲斷諸羌勾連否?”


    張飛環眼一睜:“何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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