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越看的真切。


    待魚龍入水,白浪之中竟湧起片片褐色水花。


    再放眼望去。仿佛群魚吐水。滿城碧水間,不時有褐色水花從水底鑽出。須臾竟生出塊塊褐斑。褐斑聚少成多,很快便成大塊的,油汙。


    沒錯,是油汙。


    且黏性極強。魚龍再出水時,斑斕鱗片竟汙染大半,還不停嘀嗒著粘液。巨獸顯得灰頭土臉,氣勢全無。


    “怎麽迴事?”饒是見多識廣的蘇越,一時也難辨詳情。


    事實上。世上許多奇聞異事,多與智商無關。而與見識相關。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又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為,便是要“見多而識廣”。


    就好比,漫衍魚龍大戲。此幻術,前漢時興盛於宮廷,今漢被禁,難覓蹤跡。很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猛然初見,不知所以,自然中計。若皆能如蘇越這般,自幼博覽群書,集百家之長,見多識廣。自當一語道破。


    隻需尋得一個“破綻”,整場裝神弄鬼的大戲,便會功虧一簣。


    何為破綻?


    乃是“理智的出口”。破綻一出,被操弄的混亂意識,積累的負麵情緒,便皆尋到了出口。宣泄之後,六神歸位,智機重迴。人隨之清醒。再審時度勢,當不被幻術操縱。


    說書,也是一樣。


    說書人並不見得比聽書人才智高絕。不過是博聞強記,潛心收集。將散落在曆史長河中的零散碎片,拚湊成書。僅此而已。


    說到先秦機關,後世多有人尋章摘句,不求甚解。不過是人雲亦雲。將機關技藝,神話而已。如栽種在南宮殿前的那株“珊瑚婦人”。劉備親眼所見,不過是後世常見的人參榕罷了。


    『還原時代的風貌』。亦是說書人的責任。可不僅是故弄玄虛,誇大其詞,隻為博人眼球,而已。


    再說撒豆成兵。所用幻術法門,稱“種瓜即生”。


    豆苗轉眼之間,長成大樹參天。如何實現?


    簡單至極。本就是一株大樹,藏於地底。破土而出時,必然是樹梢先出。於是小小的樹梢,便被當成了豆苗。大樹從樹梢開始,不斷向上冒出。形成視覺誤區。在特定氣氛及潛意識的渲染營造下,便被視作一株豆苗迎風即長,變成大樹參天。此乃其一也。


    豆兵何來?


    大樹中空,人藏木芯。而後從管道滑落,經由“豆莢”破殼而出。皆是“彩紮道具”而已。


    不明真相,以訛傳訛。再錄入書籍。於是“變晝為夜,撒豆成兵,揮劍成河,唿風喚雨。”諸如此類,後世屢見不鮮。


    為何要博覽群書,集百家之長。原因便在於此:不求融會貫通,隻求略知皮毛。尋一破綻。


    若先前看過《漢書》,知曉漫衍魚龍,不過是博人眼球的幻術。此時此刻,又豈會被黃巾妖人唬住。


    一言蔽之。很多時候,考驗的不是智商,而是見識。


    言歸正傳。


    城中清水,迅速變褐。撲鼻的異香,漸被一股刺鼻的“油”味遮掩。


    高居台上,正做神鬼大法的張角,亦發現端倪。裹滿粘液,麵目全非的魚龍,艱難試了數次,亦未能騰空出水。隻因太重,機關托舉不動。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忽聽號角雄渾。放眼望去,千百艘明輪快艇,正四麵合圍,緩緩抵近。


    乃是薊國水軍。


    待漳水漫出故瀆枝津,水淹廣宗。薊國水軍這便換乘內河快艇,殺奔而來。


    所有明輪快艇,皆包滿搪瓷甲片。水線之上乃至整個甲板,皆覆蓋火浣布,隻為防火。兩側明輪激起的水波,亦能驅趕油液。隻需明輪不停轉動,便可避開浮油。


    橫海纛下,矗立之人,正是薊國雙壁。橫海中郎將黃蓋,黃公覆。


    “奉王命,滅黃巾。”黃蓋振聾發聵。


    “奉王命,滅黃巾!”舟上戰士齊聲唿喝,聲震四野。


    啪嗒!一團粘液正落在胸前,將道袍汙染。抬頭一看,同心環臂上,亦沾滿油汙。


    大賢良師麵如死灰。莫非是……石漆!


    又心如槁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苦肉連環,竟被薊國窺破。將計就計,在漳水中摻雜石漆,一同灌入城中。水上水下,機關諸器,皆被石漆黏連。一旦縱火……


    啪嗒!一滴冷汗,重重摔碎在身前。


    人的名,樹的影。


    薊國水軍四麵圍城。終將破膽漢軍喚醒。董重也顧不得胯下如何。這便大聲疾唿:“黃將軍,救我;黃將軍,救我——”


    黃蓋遙遙抱拳:“見過驃騎將軍。”


    “黃將軍,速來救我。”董重哪還顧得迴禮。


    “驃騎將軍,稍安勿躁。”黃蓋朗聲道:“妖賊張角。爾等已中我家賈丞之計也。如今石漆黏身,插翅難逃。還不束手就擒!”


    “大哥!”頭頂漆落如雨。劈頭帶臉,被粘液滴滿的張寶,顫聲發問。“石漆”之名,他亦知曉。


    “賈詡神鬼奇謀,我不如也。”大賢良師心中暗歎。目視台下信徒無數,這便咬牙道:“黃將軍欲將我等悉數羽化登天否?”


    見大賢良師以人命相挾。黃蓋神情不變:“奉命鏟除國賊。若執迷不悟,休怪黃某無情。毋需多言,降是不降!”


    “降是不降!”水軍齊唿。


    “便是薊王在此,亦不敢口出此等妄言!”大賢良師傲然一笑。


    “呔!”黃蓋並指一點:“跳梁小醜,無膽匪類。何須王上親臨,黃某殺汝如屠狗。多行不義必自斃!逆行邪術,操弄人心。天良喪盡,惡貫滿盈。人若不除,天必誅之。爾等皆言‘蒼天已死’。事到如今,可敢頭頂蒼天,大喊三聲:‘誰敢殺我!’”


    “我乃黃天之子下凡,替蒼天之子也!誰敢殺我!”說謊的最高境界是,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誰敢殺我!”


    “誰敢殺我!”


    三聲落地。忽覺背寒徹骨。


    “某來殺你!”


    心頭一痛。一柄長劍穿胸而過,將他生生提起。


    “啊啊啊——”利刃豎起又緩緩轉橫。剜心劇痛,如何能忍。饒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之大賢良師,亦口鼻噴血,慘叫之極。


    張梁,張寶二人,如遭雷擊,竟動彈不得。


    一劍抽出,斬斷數根手指。失去支撐,大賢良師轟然跪地。


    寒光一閃。


    人頭落地。


    隻手提起,刺客一聲怒叱:“殺賊者,燕山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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