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課第一天,恩師便告訴劉備,天下沒有完美無缺的計策。計策,考量的也不是智謀,而是人心。


    謀略無非兩種,示強示弱。似是而非。


    手段無非兩種,陰計陽謀。逆勢順行。


    結果亦不過兩種,信與不信。


    信則中計。不信則識計。


    恰逢北地旱極而蝗。


    草原無草,牛羊餓斃。大漢精騎三路齊出,直搗敵巢。戰況綿延,牧民紛紛遷移躲避。眼看寒冬將至,若不能勝,奪漢軍輜重口糧以續命。今冬必成大害。再加上檀石槐身染鼠疫,時日無多。於是,時間就成了他最大的敵人。


    也是他心頭最大的憂患。


    與四百年國祚綿延的漢庭不同。此時的鮮卑,尚不是個統一的封建王權,而隻是鬆散的部落聯盟。檀石槐死後,聯盟瓦解,鮮卑又分裂成許多互不相屬的分支。用樹倒猢猻散來形容,也不為過。


    眼看生命燃盡,後繼無人,又遇心頭大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兩難。


    而細作帶迴的‘城中缺箭’,便是送到溺水者手中的救命稻草。


    潛意識裏,諸多不甘的檀石槐定會牢牢抓住。


    至於那些細節,便皆成了信以為真的佐證。


    比如,時間和空間。比如,上穀烏桓王難樓與他暗通曲款。比如城頭堆滿鮮卑殘箭。比如工匠營中無弓弩匠。比如劉備殺細作以自證。


    如此種種,皆是佐證。


    劉備卻等得起。


    千裏奔襲,直搗敵巢。殺死鮮卑皇儲,掠走大閼氏。王庭動蕩,三部鮮卑棄三路漢軍,齊來救駕。即便計策被識破,檀石槐壯士斷腕,丟下輜重牧群,遠遁漠北。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此次北伐,亦立於不敗。


    畢竟,劉備救下了大漢北地精銳,挽救了南匈奴單於的性命,又令四百年大漢天威不墜。


    足夠了。


    能令鮮卑有今日之氣象,檀石槐堪稱雄主。心有所想,必有所動。這便言道:各自緊守營盤,廣布斥候。無令不得出戰!


    眾部落大人行禮後各自退下。


    是夜,白檀城頭果又人影浮動。斥候來報,漢軍下城偷襲。


    檀石槐當機立斷:命一隊精騎,發火箭射之。


    眾大人領命而去。


    一隊鮮卑精騎趁夜色出營。不舉火把,人馬緘聲。雖聞城外蹄聲如雷,城上軍士卻不知所蹤。亂箭射之無用。抵近城牆的鮮卑精騎,火箭拋射。目標便是吊在城牆上的一串串兵士。


    草人中箭,立刻燃起大火。


    須臾,整麵城牆一片火光。


    檀石槐最後一絲疑慮,盡數破去。城牆懸滿草人,便是為了誆我射箭!


    草人借箭,此計高妙。


    被病痛折磨的狼目中,精光四射。


    各部大人,齊齊趕來通報:啟稟大單於,城頭所掛,皆是草人!


    檀石槐一聲冷笑:城牆懸滿草人,便是為了誆我射箭。好收存備用。此乃漢將之計也。


    部落大人頓時醒悟:城中果真缺箭。


    各部大人紛紛請命出戰。檀石槐卻又搖頭:各自迴營,我已有計較。


    五日,天空微亮。鮮卑大營人頭攢動。虎踞正中的王帳內,各部大人齊聚。目光皆在上首王座鮮卑大單於檀石槐身上。


    一身黑袍,半邊臉裹著黑巾的王者,咳嗽數聲,這便緩緩直起腰,解開了遮麵的黑巾。


    半邊遍布肉瘤,五官盡毀的醜臉上。被肉瘤擠成條縫的目中,一片猩紅。


    “本單於四十有一,族中已算高壽。今疫病纏身,命不久矣。獨子和連被人一劍劈成兩半。大閼氏亦被掠入城中,生死難料。嗬嗬嗬……”說著,檀石槐仰天悲笑,不覺已流出血淚。


    “殺子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檀石槐取刀在手,用力割裂手腕,一時血流如瀑:“鮮卑大單於檀石槐。以血立誓,攻破白檀城殺漢臨鄉侯劉備者,便是下任大單於!”


    三部大人聞言,頓時血脈噴張!


    累日積怨,一掃而空。這便各自取刀,割腕立誓:“破白檀城殺劉備者,便是下任大單於!”


    檀石槐仰天長嘯,聲如夜梟。


    部落大人便在草原老王的嘯聲中,走出王帳。


    俯瞰著傾巢而出的鮮卑大軍,劉備先喜後憂。看來城中無箭的消息,鮮卑全信了。本以為勇健有謀的鮮卑大單於,即便得知城中缺箭,也會將信將疑。定會先派一支偏師佯攻試探。豈料竟大軍壓上。


    這是要拚命?


    還是……


    劉備下意識的迴望城中大營。


    三部鮮卑中的雜胡騎兵,渾身潑水,頂著木盾,從四麵八方向白檀城衝來。人馬皆澆水,乃為防火。頭頂木盾,自為禦箭。隻是如此一來,自己便無力射箭。且馬背上又無負土填河的皮囊。此是何意?


    不待劉備想明白。


    千步之內,床弩先發奪人。八百步內,板楯黃弩手齊射犁地。五百步,射雕手狙殺雜胡裨將。等衝到城下已死傷過半。城頭弓弩手,亂箭如雨。


    滿身插滿箭矢的雜胡,竟驅馬衝向河道!


    “射死他!”城頭上伍、什長互相唿喝,弓弩兵齊向衝河的胡雜死士。渾身插滿箭矢的雜胡騎兵早已咽氣、身下駿馬也渾身中箭,轟然撲落。人馬倶死,卻借先前衝勁,翻滾著撞入河道,濺起大片血花。


    馬匹中箭吃痛,全力奔騰。榨幹最後一絲力道,與背上騎士一同撞入河道。很快,人馬屍體便將本就大旱枯水的高石水,漸漸阻塞。


    竟然……


    劉備恍惚又迴到了樓桑雪夜,雜胡馬賊悍不畏死,以肉身撞刀牆。


    這些被稱為茹毛飲血的化外野民,竟全然不懼死亡。究竟是因太野蠻,未開化。還是太樸素,執拗。又或者有一個外人不曾知曉的原始信仰,讓他們悍不畏死。正如那些信仰太平道的流民一樣。


    護城河岸。長短箭矢野蠻生長,密如荊棘。衝到近前的雜胡騎兵皆死於箭下。連人帶馬撞入水中,阻塞河道。


    竟用人馬屍體填河。


    即便是劉備,也未曾想到。


    北地旱極而蝗。青草被啃食一空。白檀城南的高石水亦水量稀少。時間急迫。劉備著急搶修白檀城,護城河自也就不可能挖掘的太過寬闊。讓鮮卑以命填河,成為最簡單便捷的攻城方式。


    先用裝備最為簡陋的雜騎以命填河。並盡可能的消耗守軍箭矢。如此一舉數得。為後續精銳攻城,提供諸多便利。


    當然,以命填河,完全不計損失。這一切謀劃的前提,是建立在細作帶迴的‘城中缺箭’的消息下。


    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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