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大。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昨晚北風唿嘯,一夜間溝渠皆平。等過了午時,狂風驟歇。耳邊為之一靜。隻剩紛紛揚無聲墜下的落雪。


    沒有風的雪落,反有一種逆升的暖意。


    身穿狼皮大氅的白毦衛,三三兩兩站在闕簷下躲雪。這幾日,闕樓內的油燈徹夜長明。闕簷下非但沒有掛滿冰淩,且還沒有結冰。


    從矗立在村口的雙闕,橫跨官道的廊橋內,忽響起一聲急促的號角。


    附近的白毦衛和臨近望樓內的弓手,立刻警覺。放眼望去,白茫茫的落雪中,一隊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流民,正向著村口艱難跋涉。


    積雪過膝。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流民心知,隻有走進去才有活路。


    走到雙闕周圍的青石地麵,已無多少積雪。隻結了層薄冰。流民一腳踩下,薄冰盡數碎去。一字排開的流民,很快就踩出一條碎冰小道,走進了樓桑。


    從這隊流民身上收迴目光,呂、魏二刺奸衝身旁的白毦衛低語數句。精卒這便向村內奔去。


    沿途有精卒指路。一行人很快便抵達了樓桑客舍。精舍已住滿,用來吃飯的大堂,移除案幾和席墊,讓流民們打起通鋪。此時也睡了不少人。新來流民霸道異常。不等脫鞋入堂,先來流民便紛紛避到角落。留下了中間最寬敞的位置。


    等新來流民圍坐一圈,先來流民這才紛紛上前,擠滿了大堂。


    “如何?”圈中響起一聲嘶啞的問話。


    “巨富。”答話者也在圈中。


    “何時動手?”又有人問。


    “今夜子時。”說話的是啞聲漢子。


    “誰人放火,誰人廝殺,誰人搶掠?”第四人問道。


    “老規矩,探籌(抽簽)。”


    正說著,忽聽堂外一聲吆喝:“新來之人速去湯池,沐浴更衣再取吃食!”


    “喏!”圈中人齊聲應和。


    悄悄鬆開繩帶,將懸在背後的麻布包裹遞與附近人群,圈中人這便脫下蓑衣,摘下鬥笠,赤足輕身,走出堂外。


    等圈中人離去,彼此遮掩,藏好包裹的先來流民,紛紛交頭接耳,臉上似有喜色。


    劉備宅。


    聽完兩位刺奸的述說,母親的驚訝全在臉上。


    劉備也將信將疑:“你們是說,先前來的流民和這波流寇是一夥?”


    “正是。”魏襲抱拳答道:“迴稟少主,此招名曰:‘吊狗尾’。以流民為餌,令主家放鬆警惕。強人混在流民群中,使一隊放火燒倉,一隊唿喝廝殺,一隊搶掠主家。流民多卷入奔逃,暗中縱火,劫掠,陰刺,與強人狼狽為奸,多行不義之事。”


    劉備理解了:“所以,流民也是惡人。”


    “正是。”另一邊的呂衝,沉聲答道。


    見劉備似舉棋不定,兩刺奸忽視一眼,仍由魏襲說道:“少主可曾在意,這隊流民中並無婦孺。”


    劉備前幾日曾與母親一起施粥,確實未見到婦孺。


    見劉備輕輕點頭,魏襲又說道:“這一路,奪人口糧,食人童子,奸人妻女,無惡不作。良人都已死絕。剩下的皆窮兇極惡之徒。少主可知他們為何徘徊在外,不返故土?蓋因早已習慣刀頭舔血,殺人取食的活法。他們的雙手,已握不了鋤頭。”


    “何以證明?”母親猶不能相信。


    “夫人且看。”魏襲往身後一招手。


    便有一人輕舒猿臂,從屋簷翻下,口唿少主。


    來人是個善飛簷走壁的俠客。跪地行禮後,從背後取出個包裹,交給魏襲。


    魏襲將包裹層層展開。劉備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殺。”


    “喏!”魏呂二人齊聲應道。


    包裹內深藏利刃,劉備心有準備。可當他看見數支染血笄簪、玉鐲,還有一件床笫禁忌之物時,不禁怒從心起!這些流寇不僅要殺人,還要作樂!


    那一枚枚造型精美的笄簪、玉鐲,何其珍貴。想必它們的主人已慘遭毒手。死前還飽受淩辱!


    一想到這些黑手要伸向自己的母親。劉備胸中惡虎破閘而出!


    便要噬人了!


    施粥隻一碗。


    古往今來,皆如此。吃飽了飯的流民,恐生事端。半死不活的吊著,才能確保安全。


    這些從賊的流民卻不同。


    米粥隻吃半碗,將另外半碗勻給後來的流寇。流寇飽食後,和衣而臥。等到子夜時分,這便猛然睜開雙眼。


    村中最大的豪強,必定住著最大的宅院。根本不要去打探。天天施粥的夫人,便是此地最大的富戶。流寇沒有走正門,而是上了客舍二樓,從後窗躍下。然後尋角門出院落,來到街巷。


    “小心!”剛探出巷口,賊酋便猛地退迴。


    “有火光。”隱身暗處的流寇們,也發現了端倪。整個樓桑村,竟亮如白晝!


    “又該如何。”身後有人問道。


    “讓‘餌眾’先出。”賊酋有了計較。所謂餌眾,便是指餌兵。《孫子》有言:“餌兵勿食,歸師勿遏。”意為:誘敵之小部隊。


    “嗯!”這便有人學狸貓叫。很快,流民們便三三兩兩的走出客舍。見燈光如晝,紛紛有些退縮。卻禁不住互相攛掇,這便蜂擁而出。街巷雖亮,卻空無一人。


    流民已盤桓多日,從未出半點問題。想必家兵部曲多有麻痹。又是深夜,人困馬乏。村民皆熟睡,故而街巷無人。


    類似狀況,他們太熟悉。在街道上久行無事,流民漸漸膽肥。三五成群,脫離大隊,結伴向附近人家摸去。


    七層樓閣,劉備和女道並立。劉備個矮,還談不上並肩。好在登高望遠。村中一切盡收眼底。


    眼看著幾個流民,搭成人梯,送一人翻入三叔家宅院。劉備不禁長出了口氣。


    女道側目言道:“可是心灰泄氣?”


    “不是。”劉備搖了搖頭:“是長出了一口氣。先前生怕傷及無辜。現在卻不怕了。”


    “原來如此。”女道喃喃道:“這世道,又有誰能言及無辜?”


    劉備隻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


    在高處俯瞰,村中情勢盡收眼底。大群的流民化整為零,沿著縱橫的街巷,分化成小股。搭人梯翻牆入院,不多時便打開這家院門,再放同夥進入院內。伺機放火。


    而混在人群中的最大一股流寇,正火速向劉備家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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