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布滿皺紋的手搭在年輕有力的手臂上,麵色微黑的富態老太太踩著凳子下車來,抬頭看看高大的府門,拍著孫子的手道:“還是我們素兒出息,奶奶這輩子可沒什麽遺憾了。”


    黃家能有這麽大的產業,均是從黃素祖父年輕節儉下來的,黃素的祖父是個十分勤快的人,活了五十四歲,沒睡過一天懶覺,每天都是寅時起床,便背上竹簍沿著村裏通向鎮子的大路鏟牛馬糞,迴來吃過早飯就扛著鋤頭到田裏勞作,這般的幾十年如一日。


    老爺子的身體很健康,五十多歲還沒有多少白頭發,卻在黃素兩歲那年,夏日的某天早晨,安安穩穩地毫無預兆地離世。


    那時黃家已經在臨縣置辦起一些地產,家境漸漸好起來,黃素的父母帶著他在縣裏居住,老夫妻兩個則照顧著村子裏的田地。


    老爺子的死誰都沒有料到,黃老太太傷心的小半年沒緩過來,後來還是他們那兒據說一個能通陰陽的人告訴她,你家老頭兒是到地府當官去了,黃老太太才漸漸不那麽傷心。


    孫子高中探花後,黃老太太更對自家老頭兒在地府當官那話深信不疑。


    本來黃素和他爹在迴鄉祭祖時就要接老太太到帝京來的,隻是老太太覺得自己一個農村老婆子,到帝京除了給孫子丟臉還能幹啥呀?便擺手不來。


    後來孫子和吳府的二小姐定親,老太太更是高興地不行,把她藏了二十多年準備給孫媳婦的東西收拾好,便跟著過去接她的兒子一起過來了。


    來到帝京才發現,她這個農村老太太確實土得不行,連孫媳婦家裏的管事婆子都比她有氣度。


    而那孫媳婦雖然表麵對她尊敬有加,老太太卻看得出來孫媳婦其實很不屑一顧她這個老婆子。


    因此,把珍藏二十幾年的兩套金銀頭麵送給孫媳婦,老太太就不顧孫子兒子的挽留,帶著幾個老下人又迴鄉下去了。


    這次中元節,黃素跟父親迴去給爺爺以及黃家長輩上墳,老太太之所以跟著兒孫過來,一是她覺得自己有年紀了是該好好享受了;二是中元節前那晚她夢到了老頭子,老頭子歎著氣對她說,咱素兒以前相中的那姑娘多好啊,那個不孝子竟然不同意,合該是我們家沒福!


    醒來後,老太太心裏就犯嘀咕,老頭子莫不是說若然是個好的?隻是那若然他根本沒見過啊,風一吹就倒,還動不動地犯病,哪是什麽好孫媳婦?


    念叨起來這些,黃老太太對兒媳婦的不滿越發高漲,嫁到他們家好幾年肚子都沒動靜,有動靜了吧還隻生素兒一個。雖然家裏有好幾個庶子女,但隔著肚皮出來的能真心對素兒好?


    而這個兒媳婦呢,素兒還沒長大,就把她娘家妹子的女兒接過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她看不出來?


    若然如果是個好好兒的姑娘,黃老太太也不說什麽了,眼看著她就是一幅折騰人的身子,能不能生孩子還不知道,讓孫子娶她有啥用?光圖她臉好看會念書?


    那丫頭的爹是舉人又能怎麽樣?為了給他娶個娘家顯達的媳婦就非得犧牲孫子的幸福?


    好在,她家孫兒是個有出息的,悶不吭聲就成了探花郎,還被吳府的二小姐相中,將來要娶的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黃老太太想到這些,覺得吳二小姐心裏不屑她這個老太太也算情有可原,畢竟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小姐,哪能一點傲氣都沒有?


    反正不管咋樣,黃老太太看吳二小姐比若然強一百倍,因此夢裏老頭子說什麽孫子以前看中那姑娘多好什麽的,她就擔心若然再把孫子和吳二小姐攪攪散了。


    老頭子說的什麽好姑娘,黃老太太沒想到別人去,孫子和若然一起長大,當初和吳府親事定下前,據下人們說,她這孫子還為了若然不同意,是兒子兒媳再三勸說,吳二小姐又願退一步,孫子才勉強點頭。


    哦,對了,下人們還說,“定親前,表小姐哭著對少爺說,隻要少爺以後的仕途好走,讓她受多少委屈都甘願。少爺當時好像有些生氣,看了表小姐一眼,轉身離開後就同意了。表小姐知道後傷心欲絕,少爺卻連去看看她都沒有。”


    如此看來,孫子是喜歡若然的,隻是這姑娘身子太弱,黃老太太一百個不願意孫子娶她。


    至於做妾什麽的,她倒不管,隻要不占著孫子的正妻之位就行。


    黃老太太坐在客廳主座上,看著過來給她請安的若然,滿意點頭:“懂事的好孩子,快一邊兒坐著吧”,示意長年伺候她的一個老媽子扶若然起來,老太太繼續關懷地問她:“身子怎麽樣,還動不動就喘?家裏村子那邊有個養蜂的,他家出的蜂王漿帝京這些大藥鋪都比不上。我每天都配著蜂蜜喝上一勺,瞧瞧,都六十多了,身體比你們也不差。我來時帶了兩罐子,等會兒讓人給你送去一罐,你喝喝看。”


    “謝謝老夫人的好意”,若然起身施禮道謝,對於老太太話裏話外地嫌她身體差暗恨不已,“但是然兒現在吃著段醫婆的藥,不好吃別的,要辜負祖母的一番好意了。”


    “是啊母親”,黃夫人為外甥女兒說話,“然兒現在每天地針灸藥湯,的確不太適合再吃別的。”


    黃老太太哼一聲,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口,輕輕放下茶杯,看向不發一語的兒子,說道:“蜂蜜蜂王漿都是滋養補身之物,有人還專門在治病的時候吃呢,怎麽說不適合吃?糊弄我婆子沒見過世麵呢?”


    說著站起身來,“要是不歡迎我,我這就迴鄉下去。”


    “娘”,黃老爺看夫人一眼,什麽話都沒敢說,上前扶住老母親道:“夫人她不是這個意思,若然這病瞧許多大夫了,好容易這個有點起色,她也是擔心有什麽差池。”


    “擔心得腦子都不會轉彎了?你去問問,誰不知道蜂蜜是補身體的好東西,尤其適合咳喘的人喝!”黃老太太歎口氣,“我知道,你這個媳婦看不起我和你爹地裏豬圈的轉悠,我就不該來。”


    “奶奶,您肯定誤會了”,黃素扶著老太太坐下來,“我爹也經常下地去豬圈轉悠的,我娘要真是看不起也最該看不起我爹啊。”


    孫子一開口,黃老太太的怒氣頓時消散大半。


    “老夫人,您息怒”,若然眼中卻已是淚珠滾動,“都是然兒不好,每次都讓大家因為我這個病起爭執。”


    黃夫人拍拍她的手,向老太太道:“母親,兒媳的確是過於擔心若然,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這樣吧,待會兒叫來段醫婆問問,能不能給然兒吃這個…”


    “罷了”,黃老太太擺擺手,坐下來拉住孫子的手,“別人都嫌奶奶的東西不幹淨,素兒該不嫌吧?”


    “娘…”黃老爺搓手,不知道哪哪都好的老娘和妻子為什麽一對上就硝煙滾滾的,“咱們誰嫌您的東西不幹淨了。”


    “老夫人”,若然的眼淚啪嗒啪嗒直掉,“然兒真的沒有。”


    “我們怎會嫌奶奶不幹淨?孫子這些日子挺累的,奶奶的蜂王漿我剛才就想討要,隻擔心您舍不得給啊”,黃素笑道,“既然若然不能吃,都便宜我吧。”


    黃老太太頓時眉開眼笑,“好東西奶奶自己不吃也要給你放著呢,說什麽舍不得?走吧,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去,順便把那些給你的東西讓下人們都搬到你院子裏去。”


    “好”,黃素點頭,扶著老太太走出客廳。


    祖孫二人說說笑笑地走遠了,黃夫人長舒口氣,對若然道:“你別放在心上,迴去安心地養病吧。”


    這個老太太哪次來不借題發揮地吵嚷幾句,若然暗裏冷笑,還不是不滿意她?她若是放在心上,豈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看看,這個鐲子好不好?”黃老太太讓下人們把她給孫子專門整理的一箱子東西搬走,便從懷裏掏出一個手帕子包裹著的東西,打開後,隻見裏麵是對兒翠綠的玉鐲,“前段時間奶奶去鎮裏逛,在人家那首飾鋪子裏,一眼就相中了這個。你拿著,送給你媳婦。”


    黃素眼中閃過一絲苦笑,接過來道:“讓奶奶費心了。”


    “不費心”,黃老太太笑著指指外麵,道,“去吧,現在給人家送過去。”


    黃素收起鐲子,無奈搖頭:“孫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什麽時候遇到吳小姐再給她吧。”


    “什麽吳小姐?”黃老太太故意板起臉道,“都定親多長時間了,還是喊名字親近,那丫頭不是叫絲語嗎?以後你都叫人家絲絲吧,這才像是未婚夫妻的樣子。”


    黃素好笑,正要說什麽,小丫頭進來稟道:“老夫人,少爺,吳小姐來了,聽說老夫人剛到,正往這邊來拜見老夫人呢。”


    “哎,好”,黃老太太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問周圍的下人道:“我穿著這件衣服,不給我孫子丟人吧?”


    “不丟人”,下人們齊聲笑答。


    黃素卻覺得祖母越老越像小孩子了,便也跟著哄她。


    說話間,吳絲語身後跟著一串下人走過來,進門就朝老太太施了個大大的晚輩禮:“絲語見過老夫人。”


    “快起來”,黃老太太連忙親自扶起,打量兩眼,笑道:“瞅著倒是比上次見麵時瘦不少,年輕人可不能不拿身體當一迴事,好的補的每天都得吃著。”


    吳絲語扶著老太太坐下,笑道:“絲語記下了,老夫人麵色紅潤身體康健,一看就是保養有道。”


    “我啊,沒什麽保養的”,黃老太太順勢將手搭在吳絲語手臂上,坐到椅子上再抬手時,竟不料手上的老繭勾出一縷絲線來,頓時尷尬不已:“瞧我這個老婆子,剛見麵就把孫媳婦的衣裳拉壞了,稻兒,快拿針線來給絲語補一補。”


    這可是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專門請帝京技藝最好的裁縫做的,今天才上身啊!


    看著手臂上柔軟光滑紗料上的那片兒毛邊,吳絲語心疼不已,麵上還是強帶笑容,搖頭不在意道:“沒事的老夫人,不用麻煩您的丫頭,我迴去找專門的人縫補吧。”


    “瞧這事兒弄得”,黃老太太更加尷尬,心裏嘀咕看著頂好的衣服,怎麽這樣不經刮拉?“在哪家布莊買的,我讓人再去買一身來。”


    “不用”,吳絲語笑道,“我來拜見老夫人,走的時候還要帶衣裳嗎?”


    站在下首的大丫鬟也笑道:“就是啊老夫人,那樣旁人該嘲笑我家小姐不懂事了。再說,這件衣服是讓裁縫特做的,布莊可沒有賣呢。”


    一直無話的黃素這時看吳絲語一眼。


    “就你多話”,吳絲語攥了攥手帕,斥責丫鬟,“我與老夫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大丫鬟忙低頭後退。


    “別訓斥這孩子”,黃老太太不在意地笑道,“孩子說得對,還不興人說話了?來,素兒,你剛才不是跟祖母說,在咱們鎮上特地買的那個玉鐲子是要送給絲絲的?絲絲不就是絲語這孩子嗎?怎麽人來了你又沒動靜了?”


    黃素微怔,轉瞬明白祖母的好意,老人家是覺得他對吳小姐太疏淡不好吧!遲疑片刻,他把玉鐲拿出來,遞給吳絲語:“看看喜歡嗎?”


    慕白在他家人跟前,都是喚自己絲絲嗎?


    吳絲語不覺間微紅了臉頰,無聲伸出一截白嫩豐腴的手腕子來。


    黃素垂著的另一隻手握了握,卻隻覺重地抬不起來。


    “傻小子,發什麽愣呢?”黃老太太笑著提醒,“快給絲語帶上,祖母跟前不用不好意思。”


    黃素沉默,在吳絲語抬頭看向他時,應了聲“是”,拿起玉鐲,麵無表情地握住吳絲語的手腕,一一給她戴上去。


    “謝謝你,慕白”,吳絲語的目光放在翠綠的玉鐲上,聲音輕輕,“這對手鐲我很喜歡。”


    黃素後退一步,對老太太道:“奶奶,您休息吧,我們出去了。”


    “去吧”,感覺到孫子和吳小姐之間的親近許多,黃老太太放心地點點頭,“去景色好的地方走走。”


    “嗯”,黃素答應,囑咐下人們好好照顧老夫人,便轉身離開。


    吳絲語笑著向老太太道過別,腳步輕快地隨後出去。


    她就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慕白”,出來老太太居住的小院兒,吳絲語叫住黃素,“第一樓後麵的蓮湖中熟了很多蓮子,我們一起去摘吧。”


    “今天下午我要開始寫本朝文人傳”,黃素說道,帶著幾分抱歉,“恐怕沒時間陪你。”


    吳絲語摸著腕上的玉鐲,忍不住問道:“你明明…為什麽在我麵前要對我如此疏遠?難道你還怪我當初,堅持和你定親?”


    黃素當時處於幾方夾擊中,吳家遣的說媒人登門時,他早就對自己未來的婚姻不抱什麽期望,吳絲語有意於他,表妹又哭著說許多隻要他好什麽都願意的話,他隻覺好笑諷刺,從頭至尾根本沒插片言。


    後來父母、表妹達成一致,說他和吳絲語定親最好,黃素便點頭任由他們說了算。


    他當時想,娶誰不是娶?


    所以他沒有什麽立場怪吳絲語。


    然而黃素對吳絲語的反感,是從她總故作無意地提起翩翩時開始的。


    她是什麽意思,他豈能看不出來?


    早在明確地知道自己和翩翩不可能時,她就化成了他心裏最痛最不可碰觸的地方。


    吳絲語卻總是故意刺激他,他便越來越不耐煩與她相處。


    見黃素定定站了會兒即抬步離開,吳絲語一下子掐緊腕子上的玉鐲,還是這樣…那麽給她的玉鐲又算什麽?


    如此劣質的玉鐲,她身邊的丫鬟都不戴,她卻因為是他給的而決定好好珍惜啊。


    “慕白”,吳絲語突然出聲,笑道:“昨天我遇見翩翩了?你知道她和誰在一起嗎?穆蘊,就是那個逛青樓逛掉官帽子的穆二少爺。翩翩竟然和他定親了,我看她挺想做官夫人的樣子呢。如果不是趁那穆蘊現在最低迷的時候和他定親,穆蘊起複後,她可能坐不上正妻之位。”


    黃素開始隻是腳步微頓,後來幹脆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地看向吳絲語,他突然輕笑搖頭:“沒想到吳小姐也是此等愛嚼舌根之人,你去找愛聽閑話的人聊吧,我的確很忙。”話落便大步離開。


    “黃素”,吳絲語追上兩步高聲喊道,他卻連步子頓都沒頓一下。


    …


    “怎麽好好兒的出門,眨眼間就把人家吳小姐惹哭了?”問話間,黃老太太已經走到書桌前,看到上麵攤開的宣紙時,她不由怔了怔,繼而略帶匆忙地轉到書桌內,指著紙上還未畫出五官的少女道:“這是誰?素兒的心上人?”


    黃老太太看得出來,這根本不是吳小姐或者若然的身量,難不成夢裏老頭子說的另有其人?這事兒還真奇了!


    “誰都不是”,黃素放下畫筆,緩緩卷起宣紙,“奶奶,我和吳小姐的事你不用操心。總歸日後不會少你的孫媳婦便是了。”


    “真當老婆子我年老眼花呢”,黃老太太低頭在書桌旁盛畫軸的圓肚兒青花瓷缸中撥了撥,隨手拿出一軸打開,就見上麵畫著個坐在花叢中的少女,少女的眉眼神韻,甚至連耳邊幾根淩亂的發絲都被描畫得細致異常。


    黃老太太看看沉默不語的孫子,歎氣道:“這麽多畫軸,奶奶隨手摸一個就畫著剛才那畫上的姑娘,素兒,她真是你的心上人?你怎麽又和吳家小姐定了親?其中都有什麽事是奶奶不知道的。”


    “她不是我的心上人”,黃素說道,笑容勉強,“隻是同學家裏的妹妹,我覺得她適合作畫,偶爾就畫起來。”


    “真的?”黃老太太不相信,但見孫子堅定地點頭,她便不再追問,合上畫軸道:“你一個已經定親的人畫別的小姑娘,對你和這小姑娘都不好,以後不能再畫了。”


    “不畫了”,黃素點頭,按在膝頭的雙手卻一寸寸收緊,骨節間白得無一絲血色。


    …


    黃老太太離開書房後,立即讓人叫來跟在孫子身邊跑腿的黃享福,還有之前看老房子的齊老漢兩夫妻,一番敲打很快問清事情緣由。


    “我讓你看不起鄉下人”。


    黃老爺正捧著賬本看今年田裏的收成,書桌上猛地被狠狠砸了下來一棍子,嚇得他直接撕掉一紙帳,抬頭看見氣得直喘粗氣的老母親,他忙驚訝地站起來:“娘,有什麽話您好好說。”


    “說個屁”,黃老太太呸一聲,掄起棍子就朝兒子身上打,“你多出息?隻比別個多出幾畝地你還要上天啊?不是我孫子出息考了個探花,你還是那個土地主呢。我讓你看不起鄉下人…”


    誰攔打誰地將兒子好一通揍,黃老太太才覺得給孫子出了氣,想到夢裏老頭子也說孫子看上的姑娘好,老太太心裏依舊有火氣,老頭子死了還到夢裏給她說滿意那姑娘,這邊不孝兒子卻連給她說一聲都沒就逼著孫子放棄了,她以後到地下怎麽麵對老頭子啊!


    黃老太太氣得直抹眼淚,黃老爺夫妻甚至黃素卻都一頭霧水,圍在旁邊摸不著頭地勸了半天,老太太才孫子一眼,想說什麽,最終隻是擺擺手:“你們都忙自己的去吧,我睡會兒去。”


    黃素出門,叫來下人們問老太太之前和什麽人說話,下人迴說是黃享福和齊叔夫妻。


    再想到祖母一直說“看不起鄉下人”,黃素不由搖頭笑了。


    祖母是在給他出氣啊。


    …


    顧明月決定今天和穆蘊去縣學給弟弟送話本兒和一些吃食。


    中元節前縣學休假一天,顧熠和村裏的其他五個孩子一起迴過家了。


    得知姐姐竟在他這個唯一弟弟不在場的情況下定了親,顧熠表示很生氣。


    顧明月當時好笑地說送給他兩本素雪齋新出的話本兒,顧熠才看她一眼,大方地揮手說“算了”。


    “姐,你買過話本兒帶著含彰大哥一起去縣學”,顧熠背著手的樣子像極了縣學中的老夫子,“我得好好說他兩句。”


    昨天迴來時,路過素雪齋,顧明月便讓照康停下車,和穆蘊下去把素雪齋新出的話本兒各買了一本,後來她到家隻記得去花房等穆蘊,還是照康卸車喂馬時搬下來交給了照玉。


    晚上,顧明月看到堆滿桌子的話本,便和穆蘊挑出兩本適合小孩子看的,決定給弟弟送去。


    天亮後穆蘊就無聲離開,先去鎮裏等著她。


    早起沒見穆蘊過來,顧氏還挺奇怪,吃飯時見女兒神色平靜,倒也沒多說什麽,親事已經定下了,她再對女兒說什麽都沒用。


    顧明月喝半碗飯,拿上早起收拾出來的給弟弟的吃食,又提了單裝著兩本話本的手提包,在院子裏和她娘說穆蘊會和她一起去看熠兒,便腳步輕盈地走出家門。


    “翩翩”,顧氏跟出來時,顧明月已經走進梅林中了,她隻得喊道:“你著什麽急,迴來讓照康趕車送你去。”


    顧明月迴頭,向母親擺手:“娘,不用的,我趁老憨伯的車去鎮上,我和穆蘊說好了,他在那兒等我。你迴家吧。”


    見女兒說完便轉身走了,顧氏搖頭自語:“這丫頭,女孩子得矜貴點兒,說多少遍她都記不住。看看小薇和鄭勤,人都定下半年了,一起出門的次數還沒這兩個的零頭多。”


    正說著,歐陽薇提著一個方方正正的藍布包急匆匆出門來,看見顧氏在門口站著,她不好意笑道:“嬸子,鄭勤讓我今天到鎮上去呢,我去趕翩翩,正好和她一起走。”


    顧氏:…


    “小薇姐,鄭勤大哥讓你去鎮上有什麽事啊?”垂著腿坐在牛板車尾部,顧明月好奇地問時不時便會抿嘴笑的歐陽薇。


    牛板車上隻有顧明月、歐陽薇以及鄭家的一個姑娘鄭彩雲。


    歐陽薇笑了笑,並沒有多少不好意思,說道:“今天是鄭勤的生兒,雙喜樓忙,他迴不來,讓我去鎮裏和他吃碗長壽麵。”


    “原來如此”,顧明月笑著點頭,“不過小薇姐,我怎麽沒見你準備生日禮物啊?”


    歐陽薇不疾不徐打趣道:“你整日想著穆少爺,我坐在你麵前準備,你也看不見呐。”


    話落,歐陽薇和那個鄭姓女孩以及前麵趕車的老憨伯都笑起來。


    顧明月扭頭看向綠苗悠悠的田野,覺得這不是個能能好好地進行下去的話題。


    牛車晃悠悠到鎮裏時,歐陽薇已經和鄭彩雲聊得很愉快,下了車,兩人還約好一起迴去,又轉頭問顧明月用不用等她。


    “我要去縣裏”,顧明月說道,話未落,歐陽薇和鄭彩雲便都笑著眨眼,朝她擺手:“走吧走吧,我們知道不用等你了。”


    顧明月轉頭看見穆蘊,才明白她們兩人為何笑得那麽奇怪,不過她不在意,和她們道過別,便跳到穆蘊身邊。


    隻是邁步輕輕一跳,卻因幾天來一直練習輕功,丹田內的內力竟下意識被調動起來,腳下生風身體輕盈,如果不是被穆蘊牽手搬拉住自己的手,顧明月覺得她至少要飛起半尺高才能停下來。


    發現沒人注意到異常,顧明月鬆一口氣,看向穆蘊:“我好像其實有點笨。”


    “不是笨”,穆蘊寵溺地揉了揉她又軟又滑的發絲,低笑道:“我一開始學會輕功時也是如此,再過幾天就好了。”


    顧明月笑了笑,挽上他的臂彎:“我們找個地方吃過飯再去縣裏。”


    晨光初灑,鎮裏人來人往,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顧明月和穆蘊攜手走在人群眾,纖細美麗的少女,高大俊美的男子,再加上他們之間流動著的脈脈親近感,使每一個走過他們的人都忍不住迴頭再三看去。


    顧明月扭頭看了眼穆蘊的臉,覺得還是帝京好,帝京的女子見過的俊美男子多,沒有人會像剛才走過去的那個女子,故意停在街邊的攤位旁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翩翩身上有股酸甜的氣息,挺好聞!穆蘊握拳抵唇,輕笑,對上翩翩的目光時,笑意更甚。


    但片刻之間,他斂起笑意,平靜地掃向她的斜後方。


    兩個想找機會和顧明月打招唿的少年郎,立即望天吹口哨,看起來十分無所謂,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兩條腿已經跟篩子似的發起都來。


    我們是熟人啊,明月到她姥姥家時經常一起玩的,這麽熟打個招唿也不行嗎?


    …


    顧明月知道鎮上有一家食鋪的粥熬得很好,帶著穆蘊去吃了。


    她沒問他有沒有吃過飯,他也沒問她在家怎麽沒吃飽,兩人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喝粥吃包子很開心。


    穆蘊胃口很好,吃三碗粥五個包子,顧明月吃一碗粥兩個包子,卻是一起吃完放下了筷子。


    結賬時,顧明月又要了十幾個木耳芹菜瘦肉包子,帶到縣學給熠兒和天傲表哥以及村裏那幾人分著吃。


    到碼頭上,穆蘊在顧明月還沒搞明白情況時,就帶著她包下一條還未坐上客人的小船。


    船載著兩人輕快地滑進江麵。


    清風不斷吹來,即使天上太陽很大,也十分涼爽。


    穆蘊攬著顧明月坐在船尾,感概笑道:“咱們現在就是所謂的隻羨鴛鴦不羨仙吧。”


    “沒體會過當神仙的感覺,我不知道”,顧明月笑道,“你說,如果有神仙夫妻聽到這句話,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小船掠過江邊堤柳,陽光鋪滿船頭。


    穆蘊看著陽光下明亮的女子,笑著點頭:“會”。


    因為如果咱們是神仙夫妻,那就意味著真正的永恆,還羨什麽鴛鴦?


    心頭猛然一動,穆蘊攬著她肩頭的手握得更緊。


    閑話之間,船到花葉縣碼頭停下。


    …


    “姐”,縣學門口,顧熠見到姐姐這麽快就來給他送話本兒,還是帶著她未婚夫—將要搶走他姐的含彰大哥—一起來的,當下滿意地點點頭,伸手道:“話本兒呢,我先看看。”


    “給,這是我和你姐夫一起買的”,顧明月好笑地掏出話本兒,放到弟弟手上,“閑時再看,被夫子抓到,你的手心兒可要受罪了。”


    顧明月給弟弟看的話本兒都是一些有文采故事性強的趣談,其間要麽體現為人應該智勇、守信、講理,要麽體現了善惡有報,另外還有幾篇想象力比較豐富的。


    因此她並不擔心話本會給弟弟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


    顧熠翻了兩頁,表示基本滿意,這才合上話本,看向穆蘊喊聲:“姐夫。”


    “嗯”,穆蘊點頭,直接從荷包裏掏出一錠銀子,遞給顧熠,“拿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


    顧熠看姐姐,見姐姐點頭,才道謝接過來,接著道;“雖然你拿錢開路,我作為我姐的兄弟,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顧明月掩嘴忍笑。


    穆蘊握住顧明月的手,也笑道:“那我作為你姐的未婚夫,隻好洗耳恭聽了。”


    怎麽好像自己的氣勢被壓製了下去?


    “咳”,顧熠嚴肅道:“這第一,以後我姐嫁到你家,你不能打我姐…”


    “熠兒”,顧明月笑道,“你想得太長遠了簡直。”


    穆蘊皺眉,“這個不必你說”,暗想這小孩兒都想得什麽不著調的,哪知眼睛看他像是舍得打翩翩的人?


    盡管顧明月好笑穆蘊皺眉,顧熠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縣學內下午上課的鍾聲敲響時,顧熠正好說到最後一條,他神情分外嚴肅:“姐,姐夫,這一條是說給你們兩個的,你們不能趁我在縣學的時候成親,必須在我在家的時候才行。”


    “知道了”,顧明月摸摸他的腦袋,認真答應,繼而擺手笑道:“快迴去上課吧,放心啊,我和你姐夫不會偷偷成親的。”


    顧熠上前抱住姐姐的腰,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姐,你不要像梨梨姐她們那樣,定親半年就嫁走,姐夫家肯定沒有我們家好。等熠兒長大了,你再嫁給姐夫,姐夫如果欺負你,熠兒揍死他。”


    “好”,顧明月笑著點頭,卻覺得眼睛酸澀難忍。


    穆蘊臉色黑沉,如果不是一再提醒自己顧熠是翩翩的親弟,他早一腳踹飛這熊孩子了。


    …


    “你弟弟多大了!”穆蘊握著顧明月的手,同時伸出另一隻手不著痕跡地在她腰間這拍拍那拍拍,“以後不能讓他抱你。”


    翩翩是他穆蘊的,誰都不能抱,她親弟弟也不能!


    顧明月眨了眨眼睛,將眼底的一點淚花眨迴去,看到穆蘊分外小氣的樣子,笑著道:“我和熠兒都小呢,再說,熠兒又不經常抱我。”


    “袖子有點髒”,穆蘊認真地給顧明月拍打有點髒的袖子,渾身透出你剛才說什麽我根本沒聽到的氣息,打過袖子又握著她的手輕緩地揉揉捏捏。


    顧明月笑了笑,感覺穆蘊這較真無賴的樣子真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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