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南山道:“不等了,事不宜遲,我們先走。”孟奐遣徐順兄弟帶人安排車馬,隻作簡單拾掇,就準備出發。


    孟南山從神龕中取出天玄令,摩挲良久,又放迴原處,對神櫝道:“留下給你吧。”


    亢鷹在孟家日子最久,這些事往日都離不得他,此番卻不讓他參與,幾次詢問也不得其果,無奈之下隻能等孟折歸來作計議。


    等送別孟南山一行人,昔日人來攘往的孟家就隻剩下三人,羅九罵道:“真是活見鬼了,誰能想到孟家也會淪落到今日的地步。”


    孟良道:“亢大哥,我們怎麽打算?”


    亢鷹稍年長,做事沉穩,二人對其也多有依賴,見眼下境地也隻有寬慰,遂道:“兄弟們不用驚慌,二爺在,我們就在,咱們安心等二爺迴來。”


    金玉樓得知商船被扣,料到朝中有人動了手腳,數次安排人前往交涉均被拒,正好這次離京南下,便準備親自出麵解決。


    此次販往西洋商船共計十艘,麵闊三丈六尺,長十丈餘,船上滿載茶葉、瓷器、絲綢等物,物資甚巨。往歲販往東西二洋的商船均是暢通無阻,隻因金玉樓每年所納引稅之豐,足可當朝廷所征之半,這次被無端扣押,全然出乎金玉樓意料之外。


    方一到地,便有數人簇擁來迎,為首二人是此地有名富商,一人營茶,頎長矍鑠,稱作李汝堂;一人營瓷,富態盡顯,稱作徐享慶。


    金玉樓與二人許久未見,李汝堂先招唿道:“金爺,上次京城一別,足有一年未見了,想煞為兄了。”


    徐享慶也朗笑道:“皇城天子腳,果真風物養人呐,賢弟神采更甚了。”


    金玉樓笑道:“二位兄長不辭辛勞還遠途相迎,無以言表,謝過,謝過。”


    徐享慶上前把住金玉樓手腕,關切道:“金老,身體可好?”


    金玉樓忙道:“有勞二位掛懷,家父身體康健,一切安好。”


    李汝堂道:“金爺,一路風塵,先到敝下將息,還有要事商談。”


    徐享慶接過話道:“正是,正是,尤爺也在呢。”


    一行人一到李府,見一灰衣男子門口相迎,其人身長八尺有餘,麵寬口闊,濃眉黑顏,腰後兩把尺餘鋼叉,正是尤徵。


    一見金玉樓,尤徵即道:“少主。”


    金玉樓低聲道:“此處都是生意人,你也叫我金爺吧。”


    金玉樓平素出門,常有尤徵、皇羽二人相隨,皇羽善探聽消息,尤徵行事沉穩,二人同被倚為臂膀。


    李汝堂雖營茶業,也頗嗜古玩字畫,房脊屋簷,各類磚雕、木雕琳琅滿目,桌案之上,隨處可見各式筆擱硯台,四處牆麵也掛滿名家手筆,以金玉樓收藏之豐,也看得目直。


    金玉樓正當端詳,尤徵道:“金爺,打探清楚了,這次扣船,說是在船上發現了其他東西。”


    金玉樓疑道:“什麽東西?”


    尤徵道:“硝磺!”


    金玉樓怒道:“船上怎會有硝磺,朝廷明禁硝磺,是誰帶上船的?”說完看向李、徐二人,見二人也點頭稱是,金玉樓怒氣稍緩,問道:“你們怎麽看?”


    徐享慶道:“金爺,莫說朝廷明禁,我們燒製的是青瓷,又不是做翡翠釉,用不上硝石,又怎會有人帶上船去。”


    李汝堂也道:“徐老說的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係栽贓無疑。”


    金玉樓有些生疑,若真是如此,隻消去衙門講明事由即可,此況又無先例,何以遲遲交涉不下,故又問道:“船上有多少硝磺?”


    尤徵道:“他們抄出來時我見過,該不下十石。”


    金玉樓恍有所悟:“二位,如此多的硝磺,可沒人會認為你們是做瓷器燒製之用。硝石可用製火藥,他們以藏匿禁品為由扣船,於理於法,並無不妥。”


    徐享慶有些急:“金爺,可還有法子,滿滿十船青瓷啊,這要折了,我這生意往後還怎麽做啊?”


    金玉樓道:“徐老,你先莫急,現在漳州誰任知府?”


    李汝堂道:“現任知府名叫何欽,年初從別處調任的。”


    “何處調任?”金玉樓深諳官場之道,人事調任大多跟黨派利益相關,既然李、徐、尤三人無法斡旋此事,想來該是其他黨派。


    李汝堂道:“以前管過漕運,後來在河道衙門任職。”


    金玉樓又道:“是誰發現船上有硝磺扣船的?”


    尤徵道:“督餉同知趙允章。”


    金玉樓思量片刻:“尤徵,準備兩封書帕,一封送予同知趙允章,一封送予知府何欽,告訴他漕運總督遣人與他有要事相商,明早前去拜會。”


    等尤徵領命出門,金玉樓道:“他們的目的不是扣船,若是想要船上的東西,收沒了即可,等明日我再做詳詢。”


    李汝堂舒口氣道:“金爺辦事,我們是一萬個放心。徐老,你也稍安勿躁,金爺旅途勞頓,明日的事明日再做計較。”


    說完,攙著金玉樓一邊繞過前廳,一邊道:“金爺,我這裏收了件東西,您老是大方家,您給瞧瞧。”


    金玉樓笑道:“李老,我看你這屋子裏,哪一件不是寶貝啊,方才我打眼瞧了一下你桌上的幾個玩意兒,那白玉筆擱可是上品,如此好的一塊玉,李老也是舍得,硬給鑿磨成了小物件兒。那支大的紫檀鬆鹿筆架,比我京裏的一家綢緞莊都要值錢。案上那幾方羅紋歙硯,工法、質地之良,我在別處可是從未得見,李老,這一桌子的物什都看得我眼熱啊,我看這天下可居的奇貨,都跑到你這兒來了。”


    得金玉樓讚許,李汝堂興致更漲,笑道:“金爺可別抬舉咱個,這些東西可入不了您的眼,您給瞧瞧這幅畫。”


    說話間,小心翼翼從一旁櫃裏取出一幅畫來,當著二人麵慢慢展開。


    “絕了,真是絕了,李老,有這種寶貝,竟然給藏起來!”徐享慶經營瓷業,少不了跟書畫大家打交道,雖對字畫不甚精通,但見的多了,也能品出一二。


    畫才方一展開金玉樓也一臉驚詫,又俯身近看少許,讚道:“大手筆,大手筆啊。”


    李汝堂高興莫名,顫聲問道;“這畫可是真品?”


    金玉樓抬手比量,一邊道:“文與可的竹,蘇東坡的序,黃山穀的跋,堪稱三絕,此畫是真品。”


    李汝堂雀躍之心難抑,雖信得過金玉樓眼力,卻還是不忍問道:“金爺,可有說道?”


    金玉樓道:“畫上的跋跟黃山穀一貫筆法毫無二致,此前我在項子京‘天籟閣’中有幸一睹黃山穀‘鬆風閣’帖,與此書行筆意韻如出一轍;坡公的字,別具風格,易辨易識,此書好似脫手而成,跌宕飄灑,神氣渾然,其參差錯落,恣肆奇崛的筆法,正如坡公所言‘無意於佳乃佳爾!’,是坡公手澤無疑;至於這墨竹,世傳文與可作畫,以墨深為麵,墨淡為背,運筆略無稍滯,一氣而竹成,以此來看,此畫當是文與可手筆。”


    徐享慶笑道:“這次全托金爺之福,我才有幸一睹這‘三絕神品’啊!”


    “隻是...”金玉樓神思未止,自顧問道。


    李汝堂心下一沉,急道:“怎麽,有不妥之處?”


    金玉樓道:“也無不妥,隻是如此之物,輾轉這數百年,不知幾易其手,但卻從未聽人提及?”


    徐享慶聞言一頓,附和道:“也對,好像是未曾聽過。”


    李汝堂稍有舒展,笑道:“此事說來話長,這畫也當真奇特,不論改朝換代還是兵燹人禍,此畫代代相傳,從未入過旁人之手,自然也無人知曉。”


    金玉樓一聽,起了興致:“竟有此等妙事!”


    李汝堂繼道:“文與可當年曾贈與蘇東坡‘筼簹穀偃竹圖’,後文、蘇、黃三人相伴出遊,文與可再畫墨竹贈與東坡,蘇東坡當場作序,經黃山穀題跋後,此畫即被收藏。後因烏台詩案,怕累及親友,蘇東坡曾焚毀不少詩文信稿。此時文與可已逝世,為悼懷故人,此畫一直被蘇叔黨珍藏密斂,從未現世,後流落到一李姓人家手裏,一直到今日。”


    金玉樓喟歎道:“坡公半生流離,此畫得以圓滿,也算告慰了。”


    徐享慶道:“如此說來,此畫一直在李家,那為何也從未聽你提起?”


    金玉樓也有此疑問,倘若是祖傳之物,自知真假,又何須再辨。


    李汝堂擺手笑道:“二位誤會了,此李家非我一脈,這李家公子醉心科名,屢試不第,家中舉債累累。後來家中二老病逝,無錢草葬,來我這裏借過五十兩銀,見我有些字畫收藏,就將此畫托付於我暫作保管,我見此畫珍奇,本想買下,他卻如何也不肯,隻說登第之日再迴來取。眼下也過去數年了,這位公子也一直沒來,我還以為這畫是偽作,那人隻為誑我銀子呢。”


    徐享慶道:“這些個讀書人也當真不易,辛苦掙個功名,本想當個清官,造福一方,誰曾想,方一到任,個個都成了貪官汙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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