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年間,慕缺為報家仇,天南地北踏遍,費盡思量,殺人命,快恩仇,每自獨往來,孑然縹緲,孤身一人,放浪形骸之外,月下獨酌之時,英雄也寂寥難酬。


    楊青羽見到慕缺這般神情,甥舅二人,其心有靈,楊青羽知他所想,故朗笑道:“舅舅,如此看來,我們的仇家就隻剩孟南山了。明日我們一早出發,直取孟南山狗命。”


    慕缺自然知道楊青羽此言是為遣懷,也不再糾纏,笑道:“甚好,隻等大仇得報,瀟灑過活。”二人各有所念,又心照不宣,不願吐露。


    夜半月正,慕缺無心睡眠,中庭散步,殷闊來到院中,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一早就要走了?”


    慕缺見這少年好似心事重重,想起當年的自己,年紀相仿,身世相似,頓生憐憫,緩聲道:“是要走了。”


    殷闊稍有些急道:“你知道是誰殺了我爹嗎?”


    慕缺平素快言快語,從不理會言語中意會否與人有礙,此刻卻遲疑不決,是否將仇家如實相告。猶豫再三,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要報仇?”


    殷闊眼神堅毅,重重點頭道:“殺父之仇,豈可不報!”


    慕缺看他神情,決絕之相,更勝他當年,若現在真有報仇之心,可非好事一樁,隻得婉言道:“不巧得很,我的仇人也正好是他,天一亮我就是要去要取他性命,你是沒機會了。你爹留下的東西,可不是想你去報仇的!”


    殷闊突地噗通跪下,麵露懇求色道:“你做我師父吧?”


    慕缺倏爾麵色微沉,冷冷道:“我不收徒。”


    殷闊心有不甘,又心存疑惑,問道:“為何你不收徒?”


    慕缺與其師蒼原脾性如出一轍,未遇良人,決計不願授徒。


    慕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為讓其知難而退,隻得故作嚴厲:“那我為何要收你?”


    殷闊以為此事有緩,脫口道:“若你打不過那人,我一定給你報仇!”


    慕缺心中大樂,料是尹連仲教導有方,殷闊才能這般淳良有道義,笑道:“你可知這天下,還沒人殺得了我。”


    殷闊聽過這話,先是一驚,繼而神色轉暗,悶悶無語。


    慕缺本對殷闊有幾分好感,見他年紀雖輕,卻心細周至,事尹連仲如父,恭敬有禮;武功大不如人,而麵無慚色,確是有君子之風。


    又見他此刻端跪於前,惜才愛才之心陡起,肅然道:“離天亮還有不到三個時辰,能學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殷闊大喜過望,忙磕頭拜謝師恩。


    慕缺知他根基尚淺,倉促間不能教授高深武學,隻得一邊比劃,一邊詳解,不論巨細。天未破曉,慕缺所授,殷闊已熟稔於心,一招一式,也已駕輕就熟,全然不似初學者。


    慕缺滿意之餘不忘諄告,教導道:“這些武功,看似粗淺,也要用心精研,細作體味,武功,於外是招式,寓內是修為,參天造化全在一個悟字。”殷闊似懂非懂,隻將慕缺所言,字字牢記。


    立談之間,晨曦漸露,二人徹夜未歇,也不見疲態。


    慕缺動身在即,殷闊心知強留不得,惘然有失,緩道:“師父此行還需謹慎,您若有心迴來,弟子隨時恭候。”


    慕缺最不喜離愁別緒,自如道:“你我師徒,就隻這三個時辰名分,他日有緣再見吧!”殷闊麵有憂戚,更不知如何作別,眼見天際既白,便引著慕缺往山門而去。


    更深夜長,一夜無眠者,除了慕缺、殷闊,更有楊青羽、孟折二人。


    孟折自領父命,連日奔勞,這次北上,更是倉促,隻知孟家橫生變故。孟折心知在此緊要關頭還讓他來尋楊青羽,其中必有莫大幹係。


    靜待一幹人歇下,孟折躡足來到楊青羽門前,正欲叩門,楊青羽正推門出來。二人目光一觸,都覺訝然,隻因楊青羽此刻也正要出門找孟折問詢此來何為。


    孟折本性狷介,犖然率直,楊青羽與之幾番相交,愈覺孟折言談舉止跟其義兄柳奉年大類,本有親近之感,隻礙兩家宿怨糾葛不清,敵友不得分明,才對孟折有意冷落,為免他日刀劍相向,手下留情。


    孟折見楊青羽神色冷漠,先開口道:“我這次來...”


    “你不該來的!”孟折尚還不知楊青羽身世,正欲解釋此來隻為盯著慕缺,以防對孟家又有不利,卻被楊青羽冷冷打斷。


    孟折不明楊青羽此舉何為,正當思忖間,楊青羽緩道:“他是我舅舅,慕、楊兩家,與你孟家,仇深似海。”


    孟折大感錯愕,隻當這二人關係匪淺,卻萬沒料到竟是至親,一時語塞。但到底是機敏之人,半晌緩道:“如此大仇,自然不可不報,隻是事關我一門上下,倘若他日動起手來,我也隻有拚死以護父兄周全。”


    自楊青羽親見鈞峰塔內殷壽之死,如慕缺所言,仇怨係於人,應否禍布子孫,或是該人死債消,與他人無尤,慮之再三,道:“孟南山萬死難贖,我與慕大俠一早便會動身去你孟家,你可先迴去,或走或留,全由你定。”


    孟折苦笑一陣:“走?能走去哪裏?孟家家大業大,哪能說棄就棄了,我與你們一道走,生死各憑本事吧。”孟折深重情義,屢見父兄樹敵於人,早已疲於周旋,而今得知與本想引為好友之人竟有如此彌天大仇,心冷神乏,再無他念。


    見孟折委頓離去,楊青羽更是心緒難寧,倚靠欄杆,生生挨到天明。


    月華收練,晨霜耿耿。


    楊青羽、慕缺二人雖一夜未眠,卻覺身朗氣清。甥舅二人難得機會共赴兇途,心情大好,從牲棚選好馬匹,也不與眾人道別,信手揚鞭,打馬下山。


    剛到山腳,見二人勒馬駐立,竟是幹戎與孟折。


    楊、慕二人相視一笑,楊青羽朗笑道:“奇了!日頭未起人先起,大胡子,做何解啊!”


    幹戎笑罵道:“老子昨晚早早睡下,就是知道你小子想偷偷溜了,好逮你個正著!”


    楊青羽本意家事自了,若讓幹戎知曉,他必然跟從,卻不知二人相識日久,連日情形,全在幹戎眼裏,又豈能瞞過。


    見孟折在側,慕缺驚疑正要發問,楊青羽道:“他都知道了。”


    慕缺笑道:“好小子,有膽識,隻是生在孟家,可惜了。”


    孟折道:“幾位光明磊落,在下也並非鼠輩,各位雖武藝高絕,但以你三人之力,對我父子三人和百餘門人弟子,勝負未必可料。”


    慕缺失笑不語,打馬往前,幾人忙引馬跟上。


    金玉樓盤桓日久,這日皇羽攜書信匆匆來報,金玉樓料是杜角處傳來消息,雖覺穩操勝券,卻也難掩急切之心,道:“怎麽說?”


    皇羽拆信掃過一眼:“刑部連同督察院以燕家二十三條人命徹查此案,以貪腐、瀆職等罪牽出涉案知府、知州、縣丞、主簿合六十一人,此案現已交付大理寺。”


    金玉樓喜道:“好,甚好!”半晌既又歎道:“燕家案久懸不決,無一人過問,現在以貪腐糾察,竟能迅疾如此,這些個官兒,看來不怕人命,怕的是銀子。”


    皇羽將信合上,放進胸前內襯:“申大人還有囑咐。”


    金玉樓嗬笑道:“就怕他沒囑咐,說來聽聽?”


    皇羽道:“申大人說,戶部、漕運和織造局的幾位大人想見見少主。”


    金玉樓道:“你代我迴信申大人:各地私鹽濫觴於市,鹽引積壓愈厚,今又不少朝廷命官私蓄織婦,與市為賈,使我機上無婦,市上少棉。另外,問問申大人,漳州府無故扣我去往西洋商船,又是何意?”


    皇羽心裏默記,低聲問道:“那這些人...”


    金玉樓道:“時機未到,不見。”


    皇羽剛轉身欲走,金玉樓問道:“打聽到她在何處了嗎?”


    皇羽道:“姑娘在‘煙雨城’。”


    金玉樓喃喃道:“不告而別,怎會去那裏?皇羽,動身‘煙雨城’。”


    鎮遠煙雨城,王侯公卿亦或販夫走卒皆知其地、聞其名。若論繁華侈豪,上逾京城,下比蘇杭。


    其地闤闠鱗次,市廛叢簇,列市門庭,張紅布翠,車馬駢闐,往來絡繹。笙歌撲幔,豔溢香融,更引得貪人聚、駔儈輳、盜賊睨,一城之中,恍然天下盡在耳目。


    金家生意,幾遍布天下,兩京十三省,但凡生意人縱不知其人,也均聞其名。獨在這一隅之地,金玉樓無半分家業。


    若是別處,凡金玉樓所到,早有人備好酒食餐宿,安置妥當。難得需自尋去處,正好打聽古煙蘿,二人信步進到城內。


    雖已入夜,然燭照香風,灩灩撲鼻;錦箏玉琶,聲破層雲。喧嚷酬唱襲道,調笑戲謔亂耳。


    金玉樓雖長於饒庶之家,自謂無所未見,也心有驚異,問道:“皇羽,為何這偏狹之地,竟繁盛若此。”


    皇羽道:“屬下也不得而知,隻是看這景象,官府與商家確是經營有方”


    金玉樓點頭道:“此處山高路險,溪深水惡,雖位屬黔東,卻是西南之鎖鑰,雲貴之襟喉,若誰能據此寶地、守此富貴,天下也不足為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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