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的專題講座定在7號下午,昨天熟悉會場後,上午就沒什麽事,索性待在酒店休息。


    沈浩初在昨晚結束飛行任務後向公司遞交了辭呈,並於7號早上到的紅珠山,何以夏的意思是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勸他早點帶趙孜楠走,但趙孜楠不肯,執意要聽完楚煜的專題講座,偏偏沈浩初也深表讚同,她也就不好再說什麽。


    沈浩初跟趙孜楠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麵了,何以夏不願意當電燈泡,自然落了空,從房間出來後,行過水榭樓台,踏上曲徑通幽的小路,山林的露氣寒光還未褪淨,清晨的陽光穿透密林,蟬鳴鳥叫聲中,伴著道尖銳的女聲若隱若現。


    旁聽別人間的談話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可眼前沒了別的路,她也不可能這麽早就原路折迴,索性留在那來迴踱步。


    但激烈的爭吵似乎不肯放過她,全部灌進耳蝸。


    那道女聲,除了向微,還能有誰?


    “你不願意見我,是不是因為何以夏?她也來了?”自上次鬧得不愉快後,向微就一直在北京出差,得知楚煜的專題講座定在今天下午,連夜從北京追了迴來,但前台的接待人員卻不肯告訴她房間號,她被逼得急了,隻能用最笨的辦法——每個房間挨個兒敲挨個兒問,搞得客人怨聲載道,酒店工作人員連忙求爹爹告奶奶,向微還是不肯停,最後沒辦法,隻能如實說了,是楚煜特地吩咐過的,向微是這兒的常客,前台的接待人員自然眼熟得緊。


    楚煜眉心蹙攏,過了好幾秒才不疾不徐的說:“我想你搞錯了。”他輕輕笑了聲,含著些束手無措,“我不肯見你,隻關你我,無關他人,還有,別找她麻煩。”


    向微的怒氣湧上來,他雖未正麵迴答,但憑女人的直覺,何以夏必然迴來了,否則,楚煜不可能拽著她跑到如此偏僻幽靜的地方說話。


    “你還護著她?她根本就不愛你啊,你怎麽還是執迷不悟?就算不替梁阿姨和景致叔叔著想,你也得替奶奶考慮啊,她遲遲不肯落氣,等的是什麽,你會不知道?”向微這輩子的心軟全部都用在了奶奶身上,那是個慈祥又善良的老人家,每次迴去探望奶奶,總是她最柔軟最難過的時候,這些年,奶奶的身體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近段時間,醫生都下了多少迴病危通知書了,但奶奶始終憑著口氣硬撐著。


    奶奶說,不見著她的寶貝孫兒帶迴寶貝孫媳婦,她就算是走到了鬼門關,也要拚著老命迴來走一遭。


    這一刻,楚煜對向微無休無止的糾纏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他忽然想起一種植物,叫做菟絲子,是種不會進行光合作用的寄生性植物,一旦樹木成為它的寄主,就會被藤蔓密密麻麻的包裹纏繞,然後生長出銳利的吸胞,吸胞鑽進樹幹內,吸取寄主的養分與水分,直到樹木幹枯而死才肯另尋寄主。


    向微就好比這不依不饒的菟絲子,成了楚煜跟何以夏之間的阻礙,拔不掉根,也扯不斷莖,直到將他掏空掏盡,將何以夏傷害得體無完膚。要說向微跟菟絲子有所不同,那必然是她不肯另尋寄主,而是要與寄主同歸於盡。


    想到這裏,楚煜不禁替向微悲哀起來,她又何嚐不可憐呢,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愛我,隻愛我。”他眼裏的光亮動人,像夜空中璀璨的星,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相信這份愛,相信她,但楚煜知道,從這一秒開始,這份相信,餘下的一生,便都要如影隨形了。


    向微不以為然,嘴角勾起些笑,“阿煜,別自己騙自己了,跟我結婚吧,讓奶奶走的沒有遺憾,整個蓉城,無論是背景亦或樣貌,我都比其他女人強得多。”


    哪怕是湊合婚姻,她就不信了,朝夕相處後,他半分心思都不會動?


    “你知道奶奶跟我說什麽嗎?”此刻的楚煜終於明白,向微是真的無藥可救了,就算他心慈手軟,她也隻會變本加厲。


    向微懵了幾秒,問他:“說了什麽?”


    “奶奶跟我說,自己所能決定的事,能選擇的就選擇,不能將就的,也別將就。”楚煜頓住,想起上迴去看奶奶時,她還很清醒,拉著他說了好久的話,眉心的不悅散了些,“奶奶還說,她這輩子,隻認以夏這個孫媳婦兒。”


    向微聞言,腳上虛浮,險些沒站穩,看來,她耍的那些討奶奶歡心的小心機都是白忙活一場,原來,楚家人的心啊,都是向著何以夏的。


    “你們憑什麽都向著她?她到底哪點比我好?你說啊……”向微不甘心,話裏帶著隱約的哭腔。


    楚煜站在那裏,想到何以夏,唇邊浮上些笑,盡管她自持孤傲,脾氣還硬得跟金剛石似的,但在他眼裏,她哪哪都好。


    有些人啊,就是說不上哪好,但在愛人眼裏,渾身都是寶。


    他想了幾秒,認真的說:“我和以夏會在一起,她在,我就在。”


    楚煜不想跟向微繼續糾纏下去了,抬腿就走,沒走出幾步,又頓住,“向微,如果早知道你如此冥頑不靈,我情願你死在那場事故裏,也不願意讓你像現在這樣糟蹋自己,糟蹋我。”


    他閉了閉眼,想到十五年前,那個瘦小的身影毫不猶豫的擋在他前頭,想到在美國拆開紗布的瞬間,他跟向微說,他不欠她了。


    可真的不欠了嗎?楚煜不知道。


    但這麽多年,他足夠仁至義盡,也終於解開心結。


    楚煜笑了聲,說:“我真的不欠你什麽了。”


    向微被他的話驚怔住,渾身力氣被抽個幹淨,這身軀殼再也支撐不住,楚煜到底有多恨她啊,以至於寧願她死在十五年前,可那十年的光陰裏,她的眼裏隻有黑白,他又用什麽彌補?


    事已至此,她早已心知肚明,她跟楚煜,算是徹底完了。向微眼睜睜的看著他越走越遠,那種蒼白的無力感,讓她有種想縱身躍進湖泊一死了之的錯覺,但她卻什麽都沒做,因為向微知道,命運賦予給她的使命,並未完成。


    楚煜沿著沾滿露氣的泥濘小路往迴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激烈的爭吵聲漸漸歸於平靜,時間仿佛靜止一般,直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走越近,何以夏才恍若自知,她原本半倚半靠於參天柏樹的支幹,此刻卻已半坐在從土裏竄出來的樹根上,她心裏急得很,連忙站起來往迴走,哪知小腿一陣抽搐,又酸又麻,整個人猝不及防的往下栽倒。


    楚煜從一簇翠竹中走來,恰好看見這幕,他多少有些意外,隻愣了一秒鍾,就跑過去扶住她。


    天旋地轉間,修長的手臂將何以夏攬在懷裏,清雋疏朗的麵孔闖入眼簾,薄紅蔓延至柔軟的耳根,不多時,臉上便紅了大片。


    楚煜嚇出了身汗,沉著臉問她:“還好麽?”


    她點了點頭,算作應他。


    他鬆了口氣,有些嗔怪,“怎麽這麽不小心?”


    “沒事,就是小腿有點麻,一時沒站穩……”何以夏的聲音又軟又糯,乍聽之下,頗有些小女人撒嬌的魅惑。


    楚煜的心軟成一灘水,忙找了塊幹淨的石頭讓她坐下,“我給你揉揉。”


    她還未來得及拒絕,他修長且靈活的手指就已覆上她滑嫩的肌膚,心底頓時泛起些酥酥麻麻,楚煜的左手輕輕握住她的腳踝,右手從膝蓋彎開始往下揉捏,他食指和中指間有層薄薄的繭子,那是長期握筆畫圖給磨的。


    早上金燦的光線鍍在他半邊側臉上,楚煜認真極了,像手裏捧了個珍寶似的,都說男人認真起來最好看,這話,果然不假。


    何以夏越發覺得自己少女心爆棚了,往先跟他箭弩拔張時倒不覺著,近兩日軟了些,才驚覺,她也有嬌羞小女人的潛質。


    “奶奶……還好嗎?”猶豫了陣子,終歸放心不下,奶奶待她不薄,這些年,也沒在身邊盡個孝道。


    楚煜明顯有點懵,他不願意在酒店裏跟向微說話,是怕把事情鬧大傷害到她,所以才選了個這麽幽遠僻靜的地兒,卻沒曾想歪打正著,被聽了個幹淨。


    他啞了啞嗓子,說:“不太好,有時候連我都不認得了。”奶奶的事,本想過陣子再告訴她的,她剛點頭服軟,不想把她逼得太緊,但奶奶的時日,恐怕真的不多了。


    “等交大的事情結束,跟我去看看奶奶,好麽?”楚煜停住手中的動作,帶著些幾不可察的顫抖,像弱電流拂過。


    何以夏的身體顫了顫,隨即輕輕一笑,也不知道他在緊張什麽呢,粉嫩的唇瓣輕啟,“好,你說去,那就去。”


    楚煜又替她揉了會兒,發麻的症狀並沒有減輕,她強忍著站起來,走了幾步,實在支撐不住,解釋說:“還是有些麻,可能蹲太久了。”


    他蹙眉,跟向微說話的時間不過幾分鍾,她又能蹲多久?半信半疑的問:“以前有過這種情況麽?”


    何以夏猶豫了幾秒,輕聲說:“沒有。”


    但楚煜並不知道,她說了謊。


    太過久遠的記憶不受控製的往出湧,如果沒記錯的話,上次發生這種症狀,是在七年前,她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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