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叫我錯過了。”朝遇安忽而自飛來橋那走過來,樓台四方通風,三麵憑欄,喻瀟的唱曲自然全數落入他的耳中,待他踏入樓中看到紅繡時,眼眸忽而一亮,仿若盛滿樓台中所有的燭輝,隻見他嘴角噙著笑,“今夜我們表兄弟三人定要一醉方休。”身後跟著的幾個內監各自將杜康酒和青銅酒樽紅放於條案之上,全數退出鬱儀樓。


    紅繡與涼玉相視一笑,往憑欄處走去。廊簷宮燈之下,紅繡仔細打量涼玉,她今夜穿著淡粉色的雲錦留仙裙,未施粉黛,雙目如秋水剪瞳,盈盈燭火襯著她姣好的臉龐,連紅繡都覺得她美得不可方物,便聯想到令貴妃進宮時,是何等的傾城之姿,心中不禁發出一聲喟歎。


    紅繡同涼玉未曾有過交集,更因著她的母妃,很難找到話語攀談。


    倒是涼玉輕輕喚她:“安姐姐。”


    紅繡有些詫異地“嗯”了一聲。


    涼玉的收迴落在喻瀟身上的目光,瞅向太液池:“今日古麟表姐怎的落了水?”她的聲音柔柔的帶著幾分稚氣,聽似隻是關心表親。


    紅繡這才訕訕道:“我先前從麟德殿迴去換衣裳的時候,與楚國長公主在望仙橋處碰到了,她帶的女侍衛與禦侍守衛切磋,古小姐叫我的護衛不當心踢下水中。”她簡單闡述著,也未多有描繪那段場麵。


    涼玉垂眸問:“我與表姐多年未見,不知她現在是何模樣。”


    紅繡也沒注意到古麟的樣貌,更何況後來落了水,衣衫盡濕的怎能盯著人看:“我也沒看得清楚,不過她……”她稍作猶疑,笑了聲才說,“人倒有些直率。”紅繡更願意用“刁蠻”這個詞。


    “聽嬤嬤說,三姑母打小就愛在宮外玩,表姐性格定是隨她。”涼玉看似微笑,眼底卻是沒有半分笑意的,朝玥沒有兒子,一直把喻瀟當成半個兒子對待,可能更像是女婿。她微微歎氣,“不知三姑母此番進宮,意欲何為。”低頭間瞥到紅繡翹頭履上的那對走盤珠,飽滿豐潤,原本她想找母妃要來做釵的。


    紅繡隻知皇家子嗣單薄,這個楚國長公主和皇帝雖同為朱太後所出,卻是鮮少進宮的。今年的年夜宴都未到場,為何選在朝遇宣封王這日進宮,是有些讓人難以琢磨,卻也不是她能幹預的。


    忽而,涼玉巴巴地對紅繡說:“姐姐下次出宮可否帶涼玉一起?母妃總不讓我出宮說是不安全,若姐姐和禦侍守衛在旁,定能照拂一番。”公主出宮遊玩,竟怕沒有侍衛隨行麽,還不是令貴妃不允。


    紅繡有些為難,就衝令貴妃對她的成見根本不可行,便打了馬虎眼道:“倘若殿下想出宮可以找端王。”


    涼玉有些惆悵道:“哥子隻會敷衍我。”她的雙目略帶落寞之情,蹙著眉頭也美出一番別樣的風情。


    紅繡有些理解涼玉的心境,生為天家公主,即便是長安城的達官小姐,想來也是不能輕易出門的。圍在四四方方的閣樓中,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其餘時間都用來學習《女則》《女訓》,唯一的消遣便是女工繡花,即便婚配後住在公主府,更是沒個自由的,委實讓人歎惋。


    見她那模樣,紅繡有些於心不忍:“嗯,下次若得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夙玉公主以前的府邸,怎樣?”她似是寬慰她,“往後若是有了自己的府邸,想要出去總會方便些。”


    涼玉覺得自己根本不會有那個機會了,卻還是鬆了眉頭:“承安姐姐吉言,涼玉希望能在長安有自己的府邸,並能常住於府中。”身為公主,又有多少事能遂自己的心願呢,若是皇帝真要下旨讓她和親,怕是等不到自己的府邸了,她心有不甘,遠遠看著喻瀟舉樽的樣子,恨不得能將他溶到自己的眼中,不多時竟覺得眼前有些霧影,竟是眼淚要溢出來了,忙用袖口去掖,並掩飾道,“燭光有些晃眼。”


    涼玉手邊放了隻走馬燈,是朝遇宣從宮外夜市買來給她玩的,燈沿六角垂著朱紅流蘇,玻璃燈罩上用琉璃點繪了副荷塘夜色圖,內底則剪了各式各樣的蝴蝶,一打開頂上的風輪就會自傳。


    紅繡不懂涼玉的心思,以為她隻是因為不能出宮而傷感,便給她一個念想:“下次我們喬裝一番再出宮,由左銀台門走,定能成事。”左銀台門全是朝遇安的人,想她當初和他同騎入宮都沒事,更何況是出宮,她更像是打了包票,“包在我身上。”


    涼玉這才莞爾一笑:“謝過姐姐。”她的眼底隱著燭火的微芒,輕輕跳躍著,一晃眼,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


    下弦月斜掛在城門之上,夜空中一絲遊雲都沒有,隻撒下漫天的星子,夜濃的如一汪青潭,清冷的風吹過,走馬燈與角鈴遙相唿應,極為靈動悅耳。忽而一陣疾風襲過,吹滅了盛在碟盤中的蠟燭,整個樓台隻有樓簷下的宮燈和涼玉那一處亮光。


    朝遇安握著酒樽走到紅繡與涼玉之間,對著殘月道:“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他深深地看著紅繡,目光灼灼仿若要探到她的心底。


    朝遇宣笑著接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也跟著走了過去,而後迴頭看向喻瀟,等著他的詩詞。


    喻瀟站在暗處,許是喝多了沒有動彈,隻能看到他融於黑夜中模糊的輪廓,半晌幽幽地傳來一句:“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朝遇安若有所思,問:“你將才的那曲《漢宮秋》很是特別,可否再歌頌一遍?”


    喻瀟緩緩走出陰暗,留下身後一道頎長的影子:“本就是即興所唱,早已不記得曲調。”他樽中的酒已是空了,隻自顧提著樽腳玩,朝遇安下意識地往紅繡那邊靠,給他與涼玉之間騰出來一個空地,沒成想待喻瀟走到憑欄處,抬手用力一擲竟將酒樽丟的老遠,“噗通”一聲落入太液池中。


    眾人緘默不語。


    忽而朝遇宣玩性大起:“咱們去飛來橋正中往樓頂丟酒樽,要丟到瓦片之上不能落下來,輸的人挨罰,怎樣?”不等別人有拒絕,自己已先行走出樓台。


    宮中總會有人變著花樣的祈福,丟寶牒也是祈願的法子之一。


    朝遇宣今日最大自然他先,他拿著酒樽似是誠心祈禱些什麽,而後奮力一擲,青銅樽落在琉璃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後卻“嘩啦啦”作響滾落了下來,他略有些失望。


    朝遇安將手中的酒樽遞給紅繡,示意她投擲。


    紅繡抬手接了過來,稍作躊躇,而後也許下什麽心願,往鬱儀樓的樓頂由下往上微微使力一拋,竟卡在垂獸那處沒有落下來,她咯咯直笑很是得意。


    “倒是生了雙巧手。”喻瀟瞟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看來你在後宮多年,手上功夫做的真不少。”


    紅繡總覺得他在冷嘲自己,便道:“我手上的功夫哪及侯爺嘴上功夫好。”說著往後退了兩步,站在朝遇安身側,有種仰仗的意味。


    喻瀟的嘴角立即沉了下來,緊抿著雙唇,心中有些難以言喻的滋味,旋即從茶盤上取了隻酒樽,幾乎是用砸的,竟是將樓簷挑角砸出個豁口來,那種刺耳的聲響,仿若下一刻就能飛濺到自己身上,紅繡下意識地往後躲,朝遇安在她身邊,悄悄伸過手來與她的手相扣,紅繡微微一掙,他卻握的更緊。


    因著黑夜掩護,靠站在一起手牽著誰也看不見。


    樓下卻傳來一些異響,一隊侍衛由扶梯疾步而上,以為是有刺客,待他們見到飛來橋上的幾人,立即跪於地上請安。大昭除了皇帝,最尊貴的五個人都在這,難得能湊到一起。


    朝遇宣終是沒了興致,說了聲:“散了吧,傳肩輿,各迴各宮。”


    喻瀟覺得自己方才很是失禮,於是自嘲道:“酒吃多了,竟耍了性子。”而後獨自一人往結鄰樓那邊走去,邊走邊陰陽怪氣道,“說什麽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我委實怕宮車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會想菱花鏡裏妝,風流相,兜的又橫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與方才的唱曲簡直是天壤之別。


    涼玉忽而喃喃道:“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餱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蜇;泣寒蜇,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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