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黃曆上寫著:宜訂婚相親,忌安葬。


    皇帝設餞行宴於清暉閣,隻備了酒水瓜果,並命內侍局挑選貴重又有意義的禮物,迴予可汗,玉器、金器、瓷器,各四大件,還有珍珠、瑪瑙頭麵,用來賞賜給他的母親。


    宴上把酒話別,涼玉姍姍來遲,卻是下足了功夫裝扮,十字髻上的攢花金步搖微顫,繡著金色牡丹的緋紗廣袖曳地裙,隨著她的蓮步輕移,身後的裙擺寬袂迤邐,勾勒出她華美的倩影,眼尾一點鳳羽花鈿,更襯得她的雙目更為靈動媚人。


    宮樂適時響起,司樂們合奏的竟是一首《鳳求凰》,涼玉跟著抬手輕舞,一顰一笑間,觀者無不像丟了魂魄似得,癡迷沉醉於其中,涼玉麵帶微笑,婀娜多姿,身體軟弱無骨,不知排練了多久的舞蹈,終是讓人大開眼界。


    而後,她輕輕轉了幾圈,離阿史那乾越來越近,到了案前,她才停下蓮步,盤腿蹲跪定格在他麵前,抬頭間媚眼如絲地看著他,聲音輕輕的,隻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昨夜涼玉說的句句屬實,今日此曲專為大汗而舞,還望大汗莫要忘記涼玉。”


    《鳳求凰》和她的舞,他怎會忘記,怎舍得忘記。


    阿史那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衝她伸手,無論眼前的女人有何目的,此時此刻,他也願意為其赴湯蹈火,涼玉稍作猶疑,慢慢將一雙柔荑搭過去,阿史那乾看到她衣袖上的花朵,忽而腦中蹦出來一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想著,目光已露驚喜之色,涼玉如此美麗,又貴為公主,若能尚到她,也算此生無憾。俄而,阿史那乾看向皇帝,不用言表,已知其意。


    皇帝已從思緒中迴過神來,正色道:“既是如此,封次女涼玉為長寧公主。”


    涼玉跪了下來:“兒臣謝父皇。”


    皇帝又接著道:“婚期由欽天監選吉日,必定要在你及笄禮之後,才能下嫁至突厥。”皇帝還是不舍,卻不得不舍。


    阿史那乾跟著跪了下來,第一次用了恭敬的自稱:“臣,謝主隆恩。”這一句俯首稱臣,給東.突厥帶去的不止是一位公主,而是更多的地位、榮耀。


    紅繡在邊上默默地看著,心中感慨萬千,原來朝遇宣口中——你的婚事,不過父皇隨口一句話,便能將你指出去。卻提前應驗在涼玉身上,若今日不是涼玉以舞博眾,皇帝會不會是隨口將自己指出去。


    皇帝原本真是想將指紅繡給他的,可涼玉這般放手一搏,阿史那乾也有意,總不能硬生生的拆散。帝女花僅三朵,兩朵出降和親,皇帝也是心痛的。


    阿史那乾依舊在午後啟程迴了突厥,而後大概是入秋後再來迎親。


    朝遇安失落的很,各種緣由,跟著騎馬送行,直到出了長安城,過了灞河,再無理由繼續。


    ·


    暮色時分,紅繡瞅著院中的鳳凰花,雖然此時此刻開得這般絢麗,可終歸會凋謝,即便隻是一道輕風,也會讓它們無力而落。


    她抬手,接著那些隨風而落的花瓣,喃喃道:“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喻瀟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後,隨口道:“花開花落終相逢,枯木侯春風。”他微抬著頭,感受夕陽的餘暉,“到了明年,自會開出來更好看的花。”


    “明年還不知道有沒有幸,依舊能住在棲鳳閣,再來賞花。”她的聲音有些低沉,很怕皇帝也隨口將她指了出去,全是由不得她做主的。


    “嗯?”喻瀟若有所思,沒有想到她的憂心,“若是你喜歡,可以在郡主府種鳳凰樹,或者……”相國府也可以,他抬手拂了拂她頭發上落的花瓣,“世間還有那麽多花,不一定就這種最好看,要看你喜歡什麽。”


    喻瀟一直不清楚紅繡和朝遇安到底是什麽狀態,讓他不敢輕易向她表露心懷,雖然那日紅繡和朝遇安針鋒相對,但總給喻瀟一種:隻要朝遇安休了聶音,並保證以後不納妾,紅繡便能安心委身到王府的感覺。


    不納妾,他也可以,可是他怎好說出口。


    紅繡想了想:“很多我都喜歡,蘭花,荷花,桃花,臘梅……”她一個一個說著,“都喜歡。”


    喻瀟看著她,認真地問:“挑一個最喜歡的呢。”


    “隻能挑一樣麽?”紅繡覺得有些為難,“都好看,都喜歡。”


    “隻能挑一個。”喻瀟有些較真。


    紅繡覺得不理解:“就像糕點,小時候覺得紅豆糕好吃,百吃不膩,可是入宮後我又覺得玉寇糕美味,卻不能天天嚐得到,更是想念。但是糕點怎麽都不能作為主食,隻是……讓人惦記的小食而已。”


    喻瀟心中掙紮一番,還是開口問她:“我和靖王,你更喜歡誰?”話一出口他便覺得懊悔,卻還是盯著紅繡的雙眼,等著她的答案。


    紅繡臉驀地紅了,絞著手指羞道:“我迴去了。”說完轉身欲走。


    既是問了,當然要知道答案,指不定下次沒了勇氣,喻瀟握著她的胳膊不給她離開:“我想知道。”他的口氣帶著些肯求的味道。


    哪有問人問題這樣直接的,叫她怎麽迴答,紅繡隻稍作掙紮,覺得臉燙得很:“我不知道。”聲音細如蚊蠅。


    喻瀟早已沒了底氣和勇氣,鬆了手,一臉的失望。


    紅繡往閣中走,腳步稍作遲疑,迴過頭來衝他說:“我很兇的,若是以後的夫君納妾,我定會打死她們。”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拉的很長,身後紅彤彤的一片。


    喻瀟一頓,而後開懷地笑,大聲迴道:“隻要有你,我以後不會納妾的。”


    紅繡抿著嘴莞爾一笑:“知道啦。”而後往閣中走。


    喻瀟卻跑了過來從後麵抱住她,沉聲道:“隻是想抱抱你。”


    紅繡也不動,微微靠著他,覺得很溫暖,低著頭問:“我重麽?”


    喻瀟呢喃道:“不重。”他扶著她的肩,想再打橫抱一次,“我看看重了沒。”


    紅繡隻覺得身子發輕,腳一懸空,整個人已經在他懷中,忍不住咯咯笑:“放我下來。”


    喻瀟的手收得更緊:“醜話要說在前頭,我也不會同意和離的。”


    紅繡臉微紅:“誰知道你以後會不會變心。”


    喻瀟側著身子,身體往一邊壓,將紅繡腦袋朝下,有種要摔下去的感覺,紅繡連忙抓住他的衣襟,小聲叫了出來,喻瀟壞笑著問:“和離麽?”


    紅繡的臉更紅:“我不嫁了。”


    “你說什麽?”喻瀟又往下一些,讓她的發絲幾乎垂到地上,“我沒聽清楚。”


    “哎呀。”紅繡直接環著手攀在他的脖頸,輕唿道,“不離,不離了。”


    喻瀟這才心滿意足,將她掂了掂又抱正,四目相對,他才輕輕說:“此生定不負你。”


    紅繡垂著眼瞼不說話,任其抱著。


    ·


    往後兩日,紅繡能上朝了,好像人更為動人了些,日日嘴角帶著發自內心的微笑,讓沉悶的朝堂也生出幾分活躍之感。


    紅繡的心情越來越愉悅,可朝遇安卻越來越犯愁,他的婚期近在眼前。


    到了月底,喻輕舟送了文書來京都,說長江流域有水患,國庫撥下去大把的銀子,到百姓手上連稠粥都吃不上,連帶數落了朝中眾多官員的名字。皇帝大發雷霆,下令讓地方官員去查看民情是否不得溫飽,自喻輕舟的文書言表後的幾日,各地的水患折子不斷,全是求銀子的。


    皇帝憂心忡忡,問及如何處理水患,紅繡和喻瀟早已私底下討論過。


    喻瀟言表道:“每年汛期,國庫都會先撥三百萬兩去三省賑災,糧食還不算在其中,而後地方官又會請奏撥款修建家園,以每戶三十兩為算,至少有十萬戶在冊籍中求銀款。這樣算來,每年國庫都會在賑災上撥款六百萬兩往上。”


    紅繡接著他的話說:“臣小時候家鄉水患,地方官吏將無家可歸之人全數安排在高地空處,每日兩餐粥,再無其他,待水患結束迴到舊宅,隻空留牆基,勉強用草席裹斷根處遮蔽風雨。”她心中隱著不悅,憤恨道,“從未見地方官給銀子建新居。”底下一片沉默,她頓了頓,提高聲音質疑道,“水患不是年年有,何來每年都要銀子賑災?”


    雖然表麵上和喻瀟唱反調,可說出了最大的虧空漏洞。


    底下跪了一片辦事不利之人,各個抖得跟篩子一樣。


    皇帝簡直要殺人,發了狠令,待水患解決後再秋後算賬,識時務的將這些年貪的銀子全補上來,還能留他們家人的性命。


    而後紅繡和喻瀟一唱一和地進言,與其每年汛後賑災,不如將銀子花在防汛築壩上,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如何安置難民、災後重建和防止可能生出的瘟疫,每樣都是燃眉之急。


    皇帝已不信那些區域長駐父母官,欲派三名顧命大臣分省州查看汛情,朝遇安帶頭請命,卻遭皇帝拒絕,總不能擱置已定婚事不辦。


    再三衡量,最終派了喻瀟和另兩位要臣出巡,分別去往江蘇、安徽、江西徹查、嚴查,每人特封為總督,得禦賜金牌,獲準帶精兵五百,如遇地方官員虛瞞誆騙,可直接將其就地正.法。


    喻瀟請求去安徽,也可以順便看看雙親,皇帝自然應允。


    皇帝做事風馳電掣,車馬行裝在一個時辰內準備完畢,未央宮門口兩邊戎兵肅立,早已整裝待發。皇帝更命人大開丹鳳門,放了朝親自為他們送行。


    喻瀟上了馬迴頭看紅繡,隻那一眼,讓她心中有些難過,卻仍舊鎮定自若地從邊上宮人捧著的漆盤中,取來一盞踐行酒抬手奉上,一字一頓道:“下官恭送喻大人,還望大人早日平安歸來。”


    喻瀟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複將酒盞遞迴去,指間還是沒忍住,從她的金翟冠上抽出一支珠翟,緊緊攥在掌心,輕聲地對她說:“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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