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宮後的第一次尚明苑晨會,大家都發現了少了好些個女官,皆是踏春時突遭飛來橫禍的,聽聞安排在驪山西南山澗中的落霞庵醫治,有些,怕是再也迴不來。


    各司女史裏,希望那些女官不再迴來好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


    紅繡初四起床時就覺得身體不適,許是上次落水未修養好,又許是這幾夜未歇息好,總之咳嗽得厲害,告了假待在圍房,已有三日未去過司衣房,而王珺這幾晚都於紫宸殿的奉春堂守夜侍疾,一留就是六七個時辰,迴來挨榻便睡,兩人未曾照過麵,更沒有交談過。


    她倆的寢房在同一間屋子,中間隔了個小茶廳,平時嗓門高點說話都能互相聽見,偶爾也會躺在一張榻裏聊天入睡。


    紅繡將將用了午膳沒多久,坐在榻上發呆,聽到房門被敲了兩下,她怕擾到王珺休息,忙趿鞋去開門,看到是紫蘭殿的采蘋,剛想張嘴話還未說出口,已覺得嗓子好似有羽毛在撓,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采蘋擰了個食盒,關心道:“怎會咳得這般厲害?”


    紅繡咽了咽口水,緊著嗓子請她進來:“姑姑怎麽來了?”


    采蘋將食盒放在方桌上,慢慢打開:“淑妃娘娘去普光寺進香,我得空閑,就想拿些時蔬來看看你,聽司衣房的女史說你咳嗽,便又帶了些陳芥菜鹵汁。”她將一小碗黝綠的湯藥端出來,放在桌上,“還是熱的,隻需兩副保管你藥到病除。”


    紅繡正覺得嗓口幹癢,就端起來聞了聞,味道似曾相識,輕嚐一點有些酸澀,卻覺得喉嚨一陣清涼舒適之感,便抬手全數喝了下去。


    采蘋等她喝完,收了碗並提醒道:“別吃梅子果脯潤口,會反胃的。”


    紅繡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多謝姑姑。”


    采蘋輕笑:“舉手之勞而已。”然後輕抽食盒夾層,將藏在底下的一張紙箋放在桌上,“王爺奉命去江南,今日午後便會走,叫我跟你說一聲,不必相送。”她的雙眼裏分明也裝滿了笑意。


    紅繡看著采蘋那般的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爺不是身體不適麽,怎會在此時遠行?”說著,臉都紅了。


    采蘋仍是笑意滿滿:“我也隻是猜想,選秀在即,保不齊萬歲爺要給王爺指幾個秀女填房,王爺便想著遠離京城避一下。至於身上的傷,倒是無大礙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更讓紅繡覺得麵紅心跳,采蘋又似是寬慰道,“不出兩個月,王爺自會迴來。”


    紅繡輕輕點了點頭,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怕言多必失。


    采蘋話已帶到,並不做多留:“你好生歇著,明日我再給你送藥。”


    紅繡送她門口:“姑姑好走。”


    紅繡迴過頭來緩緩打開桌上的那張撒粉小箋,上頭隻用行楷寫了兩個字“勿念”。筆鋒蒼勁有力,應是朝遇安寫的無疑,明明都已經讓采蘋知會一聲了,為何還要加張字條,她總是不理解他的很多行徑,更會覺得困擾。


    她複將那兩個字來來迴迴看了好幾遍,才找了本書夾起來小心翼翼地收著。


    ·


    朝遇安在皇宮建福門門口停了許久,也不見某人的身影出現過,隻能用她身體抱恙為由安慰自己,到底忍不住腹誹那人沒良心。


    從來,他對自己都是自信十足,儀表堂堂長相不俗,又貴為親王,走在街上無不受人矚目,還怕得不到一個小丫頭片子的芳心麽。他隻等著此次姑蘇督辦龍袍過後,迴京同她坦誠一番,她若不拒絕就立即求皇帝指婚,論其身份做正妃怕是不能,得個側妃應該可以,來日方長,他不再娶妃,靖王府便是她獨大,想想也挺美滿的。


    臨到未時,飛騎營的幾個將領都尉過來送行,並多安排了幾十個護衛與朝遇安隨行去江南,總歸有備無患。


    朝遇安高聲下令道:“本王不在軍營,你們務必要恪守本位各司其職,一切以姚大將軍馬首是瞻。”而後他又叫姚大將軍近身聽令,輕聲吩咐道,“待本王離開後,無論朝堂上有任何異動,都不必派人知會本王,切記。”


    “屬下知曉。”姚大將軍又問,“唐禮死了,皇上要從六局裏再選出個禦侍,需派人跟進麽?”


    朝遇安頓了頓,才說:“先觀望一陣,沒個三兩年,父皇不會對其重用。”他輕轉拇指的白玉扳指,似有所想,“是哪幾個禦侍備選,擬定名單了麽?”


    姚大將軍垂眸迴道:“一共七人,內命局裏每局皆舉薦一名掌及女官,還有個是令貴妃身邊的一個宮女,叫綠珠。”


    朝遇安對別人沒有絲毫興趣,隻問:“尚服局舉薦的是誰?”


    姚大將軍想了下才說:“是個掌飾。”


    朝遇安鬆了一口氣,嘴角微扯道:“若是沈母妃一心想讓自己的人在朝堂,便遂她的意好了。”


    ·


    唐禮的死,令許多人唏噓不已。


    表麵上是於驪山護駕殉亡,皇帝追封她為二品城郡主頭銜,賞其家人白銀千兩,允許歸鄉厚葬。別人隻看到她身後的榮耀,望不見的,是她遭皇帝懷疑別有用心,已有蛛絲馬跡,念其在朝二十年,無功也有勞,這番賞賜已是最大的恩典。


    禦侍同皇子深交,從太宗皇帝定製起,已是死罪。原本禦侍隻從宗室女中選薦,多為郡主任命,而後怕其與宮妃有外戚關係,便改從六局選出十八至二十五歲的知書女官,未曾想,*無處不在。


    唐禮到底與誰牽連甚廣,皇帝並不打算一查到底,到底是怕傷了父子情分,畢竟兒子不多,無論是誰會都令他痛心疾首。此事到此擱置,朝遇安也不想在這時令皇帝猜忌,便請命去江南,一來新選的禦侍與自己毫無關係,二來不用麵對秀女選妃,一舉兩得。


    而六局裏的女官們,因為忌憚伴君如伴虎,對於禦侍頭銜並不覺得炙手可熱,所舉薦出來的幾個女官,大都是無父母家族仰仗的,倒也符合皇帝的心意。令貴妃此番將綠珠舉薦出來,意圖實在明顯,皇帝倒無半分異議,鹿死誰手還不知曉。


    有利益便有爭執,自古不變。


    ·


    這一晚,王珺去到皇後處,皇後正在為禦侍備選發愁,怎麽看,都覺得綠珠的勝算要大些。


    王珺直接開門見山道:“禦侍備選名單,娘娘可否將紅繡的名字添上去?”


    皇後側目看她:“紅繡有能力勝之?本宮倒覺得你比她適合。”


    王珺咬唇道:“紅繡自小識字,學識不在奴婢之下。而且……”那句而且之後,她說不出口,隻道,“而且,有娘娘庇佑,還怕贏不了令貴妃麽?”


    皇後笑了笑:“你自然是貼心的,本宮不會忘記許諾過你的事。不過,紅繡若像你這般聽話,本宮定當支持,隻怕最後養虎為患。”


    王珺雙目直視波斯地氈上的牡丹花紋,篤定道:“即便不說,紅繡定會幫襯王爺,並全力以赴,了卻娘娘心事。”


    “倒不枉你們姐妹一場。”皇後嘴角噙著笑,“你傳本宮的話給楊尚服,將原本你們局裏的女官換下來,可別叫本宮失望才好。”


    王珺緩緩磕了個頭:“奴婢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看著她道:“為何你這般舉薦紅繡?”其實她也有猜想,卻不挑明說。


    王珺沒有抬頭:“奴婢與紅繡皆不想綠珠作威作福。”


    皇後一怔,緩緩道:“起來吧,隻要她沒有異心,一切都好說,隻是禦侍一職,最終還是要看皇上的定奪。”


    ·


    王珺迴到圍房的時候,碰巧遇見紅繡在院子裏澆花,夜風徐徐,她微微彎著腰,一手提風燈,一手拿著花灑,光影交錯間,王珺更覺得論姿色,她也不在自己之下,而且,靖王待她不同,很不同。


    紅繡澆完了水,迴頭時看到王珺,衝她笑:“去年種的鳳仙花,已經長這麽高了,今夏我們又可以一起染指甲了。”


    王珺慢慢走過來:“夜裏風大,也不添件衣裳,用過晚膳了麽?”


    紅繡點了點頭:“廚房煮了米粥,我喝了點,你呢?”


    王珺輕笑:“突然想吃紅豆糕。”


    以前,王淩笑還在世的時候,經常親自下廚做紅豆糕給她們吃,於是兩人相視一笑,往廚房走去。


    廚子早已歇息隻能自己動手,幸而有現成的紅豆沙,做起來並不算難,煮水、和麵一同進行,將一份紅豆沙與兩份醒麵揉在一起,打成一寸薄厚,上籠用滾水蒸。


    趁這個空閑,王珺將心中的話編排了一遍:“有個法子,可以讓你與母親常伴左右。”


    紅繡一驚,似是不信:“如何?是怎樣的法子?”


    王珺輕輕地點了點頭:“說來簡單,做起來實則不易。禦侍,假使你成了禦侍,官居三品,皇上若再賜你府邸,那姨娘便能來京居住。”她低下頭去,等著紅繡的迴答。


    紅繡微愣,禦前三品官員,已不屬宮女範疇,有了俸祿便可以在長安置宅子,屆時再將母親接來更是可行,但她無可奈何道:“我也聽送飯的小宮女說起唐禦侍的事,可禦侍備選不是說要十八歲以上的女官麽,我在冬月裏出生,年紀不夠。”


    王珺握住她的手,與她對視道:“禦侍一職,現在無疑是個燙手山芋,禦侍大人才遭橫禍,任誰都心有餘悸,哪敢應職?我等下便將你的名字呈報尚服大人,有皇後幫著照拂定能入闈,待日後定局之爭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紅繡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阿珺,有你真好。”


    王珺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總歸我們是好姐妹。”稍刻換做緊緊地擁著她的姿勢,“紅繡,我隻希望你做禦侍,但是不希望你涉險,日後萬事要小心。”


    紅繡還沉浸在感激之中,沒聽出別的意思。現在她滿腦子裏想的,除了可以接母親來長安之外,還有一點,若做了禦侍,可以離朝遇安近一些,身份也近了些,總歸不再像現在這樣,天壤之別。


    一柱香後,濃鬱的紅豆味彌漫整個廚房,紅繡估摸著差不多了,用細線橫縱勒成均等大小,盛在碟子裏,王珺又泡了壺花茶,一並端到庭院外。


    院中靜謐無聲,紅繡稍稍抬頭,月半星繁,數不清的星子像灑在玄青色錦緞上般,明日定是個好天,終是雨過天晴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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