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經過索然無味,沈清言吃得端正,連嘴都未貼到過碗邊,背脊還挺得直直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背後背了塊鐵板,正襟危坐。


    周聞在其中也隻不過放下碗筷輕聲說了一句“你不用這麽拘謹”便再無其他說辭。


    這悠悠漫長的過程中隻有沈卓沒有停歇的吧唧聲,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恨不得把菜給咬出汁來。


    沈清言從頭到尾隻有一個感想——比她燒得好吃太多。


    從周聞家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沒有喝酒卻甚似醉了,短短兩小段台階,都走得歪歪扭扭的,沒法四平八穩。


    沈卓倒好,接下來的幾天裏每到飯點就準時報時,嘀嘀咕咕地小聲問她能不能去“爸爸那兒”吃。沈清言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買迴來的一廚房的菜。


    現在倒好,“叔叔”都不叫了,直接叫“爸爸”了。


    她在心裏算了一下利弊,猶豫了許久,拗不過沈卓的哭天喊地,走到四樓敲開了周聞的大門,門一開,就看到圍著圍兜的他。


    “來了啊。”他看到他們,神定自若地點了點頭,絲毫不驚訝,自然地好像就是在等他們,“燒了一個番茄炒蛋,還想吃什麽?”


    沈清言張口無語了會兒,說:“包子他鬧著要吃你燒的,我菜也買迴來了,浪費不大好,你能給燒燒麽?”


    不知怎地……總覺得……三個人的關係很微妙。


    -


    周末出門前,沈清言再三查看了郵件,確定了和曾律師約好的時間地點,順手帶上了無處安放的包子。


    周六的天雲開光暖,晴空萬裏,她穿了一身便捷的休閑裝踩著一雙帆布鞋,看起來形同朝氣蓬勃的大學生。


    地點約在百貨樓地下一層的咖啡廳,人流最是密集的地點,她提前了十五分鍾到,卻還是比曾明晚了。


    沈清言撫著後腦勺略帶歉意地打招唿:“曾律師好,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曾明看起來三十五六,打扮得像個業界精英,服帖的西裝,沒有扣死的西裝外套,純色的領帶,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富有書卷氣的細黑框眼鏡。見到她來了,板著的臉孔上生出淡淡的笑意,紳士地伸出骨節分明的右手。沈清言看了看他的袖口,被扣緊了,一塵不染。指甲幾乎連白色的一層都見不到,收拾得幹淨妥帖。他彎腰輕笑的時候耳朵會有輕微的顫動,像個小兔子,鬢角的痕跡給他添了不少男子氣。


    沈清言慌忙伸出手握住。


    “不久,我也剛來沒多久。”他頗有深意地打量她,醞釀了一番說辭,“陳總叮囑我早些來,說沈小姐喜歡提前到。”


    沈清言給沈卓點了一杯果汁,坐下,聽到他的話,尷尬地笑了笑,偏頭愣了會兒,陳斐怎麽知道她的習慣?


    “我聽陳總說曾律師處理多很過強|奸的案子?在這方麵是權威。”


    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恩,說說你朋友的情況吧。”他直入主題,打破無話可談的尷尬氣氛。


    沈清言抿了抿嘴:“好。我不知道曾律師有沒有看過我郵件發給你的資料,可能不太全麵,畢竟我不是當事人家屬。”


    “嗯,大致了解。”


    “當年終審判決對一審的裁斷做出了修改,無故減少了罪犯方誌國和魏範的刑期,當時我方律師曾說過被告方律師和法官的關係,不知道這層原因能否讓判決有個變化?”


    沈清言心裏知道答案是不可能,可還是抱著希望問出口了。


    社會裏鑽了法律空子最後得逞的壞人數都數不完,但最後利用類似空子反將壞人一軍的法律人士也不是沒有,全然看局中人如何推敲一件事,如何千迴百轉最終達到目的。她一個人得空兩眼放空的時候就常常盯著窗外發呆,銀色沒有熱度的防盜籠,蔥鬱的樹木……社會這個局中局,其實人人都在局中,又都想身處局外,其實把事都看得通透明晰,卻還是要時不時地裝傻。


    “沒可能。”曾明搖頭,“沒有證據。時間也過去太久了。”


    “那恐嚇信呢?恐嚇信能讓姓方的和姓範的再進去嗎?他們顯然威脅到了我朋友的生活。”


    曾明皺了皺眉:“你說恐嚇信沒有落款?”


    “沒有。”


    “字樣呢?”


    “打印的。”


    他搖了搖頭:“證明不了。完全可能是兩個與十年前案子不相關的人做的,就算你們心知肚明,法律層麵上站不穩腳跟。”


    沈清言一時慌了,雖然她來之前就有心理準備了,本來就是毫無證據空口無憑的一些東西,十年前的案子判也判完了,刑期也服完了,這聲事後炮未免遲了些。但是想到杜冰的狀態和安危,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那她的這個情況可以申請成為被保護人嗎?”


    “保護談不上,理論上可以當做一個新案去處理,她被威脅,警方給予關注,著手去調查,”他邊說手上邊比劃著,從桌子右沿一直鋪開到左邊,循序漸進,“但是你要知道每天有成千上百大大小小的案子,而威脅、恐嚇在很多時候隻是犯人的惡作劇,病態心理讓他們覺得看到別人害怕的樣子很有趣,所以一般來說沒有確鑿證據,沒有實錘的情況下,得不到任何警力。這件事唯一的特別之處就是她是被威脅人,曾經也是受害人,而恐嚇信的內容還與那起事相關。”


    沈清言聽得認真,雙手十指緊扣撐在桌沿,一雙蒙著水霧的大眼睛睜得溜圓看著他。


    曾明說完目光從手中的杯子上抬起,看到她懇切的眼神,微笑搖了搖頭。


    “最多隻能身邊的人自己保護。”


    “好,謝謝律師……”她總覺得自己還有話可以說,卻一時湊不成篇章來,語塞。


    曾明點了點頭,下唇抿起抵住上唇,突然靈光一閃:“你有當年兩個律師的聯係方式嗎?或者名字都可以。”


    沈清言愣了愣,她還真記不得律師的名字。大學時候幾家人都沒什麽錢,出不起錢請什麽大律師,從頭到尾她對律師的印象也不過是平庸無奇。


    “不記得。不過我朋友和她丈夫應該知道。”


    “那……”


    沈清言掏出紙筆,飛速落筆:“她現在情緒不穩定,我給你她丈夫的聯係方式,如果曾律師不介意的話,可以和他談一談。”


    曾明打量著她,半晌點了點頭:“恩。”


    她連屁股都還沒捂熱,這個簡短的會麵就結束了。


    走出店的那會兒功夫,沈清言嘴上繞了幾遍謝謝,像鸚鵡學舌一樣重複著。


    曾明看她時不時點著的頭,笑出了聲:“你不像他說的那樣很驕傲。”


    “恩?”沈清言恍然。


    “沒什麽,有人和我說你很驕傲,我迴頭去苛責他,假情報。”他難得說了今天第一句不正經的玩笑話。


    “陳總?”


    曾明笑得意味深長:“天機。”


    所以不可泄露。


    曾明走後,她牽著沈卓慢悠悠地在商場裏轉了一圈,帶他玩了一會兒遊戲機,才迴到車上。


    “媽媽。”沈卓捧著喝了兩個鍾頭的果汁開口。


    “嗯?”


    “我也覺得,你很驕傲。”


    “……”


    “還有,我覺得應該是爸爸說的。”


    “說什麽?”


    “驕傲。”


    “……”


    看他的表情,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他和你說過?”


    “恩,爸爸誇媽媽說你很驕傲。”


    真是謝謝他的誇讚啊……


    沈清言敲了敲方向盤,打算先不糾結這事,啟動了引擎,方向盤一打就往杜冰家去。


    -


    杜冰家裏還是沒有什麽生氣,角落各處堆滿了煙蒂頭,煙草味嗆得她和沈卓都皺緊了眉頭。


    沈清言走到客廳邊角,支起窗戶,給沈卓在窗邊擺了一個椅子,讓他坐著。


    她敲了敲臥室的門,床上厚重棉被包裹著的軀體動了一下,還是朝著窗的方向,把自己悶在被子裏。她瞥眼看到楚唐坐在牆邊,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倆這樣活像被囚禁的奴隸和看管的監獄長,沒點交流,沒點樂子。


    “楚唐。”沈清言輕聲說。


    楚唐抬了抬閉上的眼皮子,起身走出來。


    沈清言把陳斐給她的紙條轉交給楚唐,上麵端正地用鉛筆寫著曾明的聯係方式。


    “這是曾明律師的聯係方式,有些他需要的信息我不太清楚,你抽空和他談談吧。”


    楚唐睫毛顫了顫,精神氣不能和前幾日相比,整個人都頹頹的。平日裏剔得幹幹淨淨的臉上都滋生出胡渣來了,淡灰色的一片,老成了不少。


    沈清言看得有些難過,強逼著自己咧嘴笑,用力拍了拍楚唐的肩頭。


    “樂觀點,這次我們肯定能把那些個畜生打趴下!”


    她說得很肯定,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


    轉身又走進臥室,她一個飛撲裹著外衣就倒在了床上,也不怕杜冰嫌棄,就伸手抱住那縮成一團的被褥。


    楚唐還站在門外,靠著牆,盯著手裏的便貼,不知道心裏是否已經風起雲湧了。


    沈清言翻身平躺看著天花板,聲帶不舒服,聲音出來啞啞的。


    “你老說我和周聞的事,說得頭頭是道,怎麽不多想想你和楚唐。”


    “那段時間他瘋了似的完全變了個人,衝到警局恨不得手裏拿把刀子上去就把人劈成兩半。我想想也是,那時候還很好奇他怎麽忍住的。後來你猜我得出什麽結論?”


    杜冰沒吭聲,沈清言繼續自顧自地說。


    “因為你啊,他要是成了殺人兇手,你可怎麽辦?十年了,他越來越自閉,而你在慢慢走出你的自閉。”


    “哪怕你想放棄自己。為了他,別做傻事。”


    杜冰還是沒說話,空氣悶得沈清言有些難受,混雜的煙草味都快堵得她唿吸不過來了。她坐起身,看到杜冰悄悄地把頭探出來了,臉頰貼著床單一聲不吭,手緊緊攥著被子,整個人蜷縮成蝦米的形狀。


    不知道為什麽,沈清言覺得她在哭。


    她很少哭出來,要哭也都是在心裏。


    沈清言提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背:“蠢貨!打起精神來。作為包子的幹媽,你要當好榜樣!那小不點可都看著呢!”


    沉默像把刀子總是鋒利得讓人哆嗦,有時候一不小心就讓沉默著了道,在彼此的關係之間橫劃開一條不可逾越的橫溝。


    所以她在努力地打起精神調侃她,總不能杜冰不說話,她也跟著沉默。


    慢悠悠翻下床,走出房門,聽到聲後有細微的一聲“恩”,沈清言才釋懷地一展眉頭,發自內心地笑了。


    她抬頭瞧見楚唐,笑著揶揄:“多笑笑吧楚同學,你整天皺著眉頭也不怕杜冰以後嫌你難看了?她可是和我說過,最喜歡你大學時候打完籃球大笑的樣子了。”


    楚唐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好像有很多話堆積在喉口,堆了十年。好像那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建起來了一個小小的儲藏室,把他十年的話都藏那兒了,等到哪天打開的時候,怕是有說不盡的話排山倒海而來。


    沈卓坐在床邊,果汁都到底了,他還在那百般無聊地吸著,一晃眼看到她走來,屁股一撅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跑到她身邊。


    汽車引擎發動,又熄了。


    沈卓坐在後座不知所為何事:“媽媽?”


    沈清言迴頭,笑著看他:“你喜歡爸爸嗎?”


    包子呆呆地聽著這個突然的問題,過了半晌重重地點頭:“喜歡。”


    “那你希望爸爸媽媽重新在一起嗎?”


    他笑得像朵花兒:“希望!希望爸爸媽媽結婚!我在學校就可以說那是我爸爸了。”


    “恩。”沈清言抿唇,笑意含在唇邊,目視前方重新發動車子,驅上高架。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當她終於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看杜冰楚唐,迴身發現自己又何嚐不是。


    像他說的,十年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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