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春去秋來。


    顧宅小花園裏的紫鳶尾開了又落,高樹的枝葉繁榮之後又衰敗,石亭子上新添了幾道裂縫,壞了幾節台階,再縫一縫補一補,仿佛就又像新的一樣。


    日子一日比一日長,長到了極致,就像是有什麽到了頭,觸了頂,之後便一天天短下來。


    晝夜輪轉,兩年時光便從眼前滑過。


    顧寧遠本來就是長到二十多歲了,模樣已經很難再發生什麽大的變化。他又很少照鏡子,偶爾從浴室裏的鏡子,或者敞亮的玻璃裏看到自己的樣子,大約都是陌生的。


    他現在比上一輩子出看守所時,從玻璃門裏無意間看到自己的那一麵還要年輕得多,卻似乎又和另一個二十歲沒什麽差別。


    舊事都仿佛一場夢,摸不透也捉不住,從裏頭抽離出來便什麽也沒有剩下,有時候都叫人懷疑真假,懷疑是否有那麽一個前世。


    加上顧寧遠平日裏冷靜理智,從不相信怪力亂神,又擅長思考,可他從沒有懷疑過重生是否存在。


    因為沈約長在他的身旁。


    從八歲長到十六歲,一半的年歲都養在顧寧遠跟前,他從那麽小,那麽瘦弱的一個小孩子一點點長開,和重生前那個笑著的沈約漸漸重合。


    沈約還活著,每日能在自己眼前笑著說話。不像一直做的那個夢,沈約倒在那個春風和煦的清晨,滿身血氣,掙紮著的氣息奄奄。


    顧寧遠心裏想,這是你欠下的債。可又在添了一句,這是你養大的孩子。


    前一句和後一句都是沉甸甸的重量,壓在顧寧遠的心頭。


    今天正值聖誕,老師們知道學生心裏的想法,在學校裏也坐不住,吵吵鬧鬧。加上沈約他們才念高一,學業不算緊張,索性便在下午放了假,由著他們去玩鬧。


    沈約早就收拾好東西,在一旁等顧無雙。他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叫做胖雙兒了,他到了青春期抽條極快,隻不過初三一個暑假,便從圓潤可愛的小胖子長成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和顧隨有七八分的相像,十分英俊。


    可是性格還是沒什麽變化,他把東西收拾好了,一邊向教室外走一邊興奮地對沈約說:“小叔小叔,咱們今天出去玩吧,聖誕啊,在家裏有什麽意思。”


    沈約順手把顧無雙的水杯和書包拎起來,讓他能騰的出手穿外套,隻不過卻搖了搖頭,“不去了,我要去公司陪我哥。”看了看窗外,天是黑沉沉的,又叮囑他,“要是出去玩得注意天氣,估計要下雪了。”


    顧無雙有點不開心,可他知道隻要是關於十一叔的事,是沒辦法說動小叔的。


    兩人在學校門口分別,沈約坐車去了公司。


    寒冬已至,樹上的葉子差不多落完了,隻餘下幹瘦的枝條搖搖晃晃自車窗外掠過,卻遮不住外麵熙熙攘攘,歡聲笑語的人群。


    沈約坐在後座,搓了搓冰冷的手,心裏想自己有多久都沒好好見過顧寧遠了。


    顧寧遠真是太忙了。掌管顧家這幾年雖然順利,暗地裏公司裏其他人的小動作不斷,外頭孫家躍躍欲試。顧寧遠這輩子過得和上輩子大不一樣,可有些還是一樣的,在顧家還是憑的手段,再把自己的精力搭在裏頭。其實說到底,他還是看起來年紀輕了些,在顧氏的年頭短了些,才這樣麻煩。


    這樣顧寧遠能迴家的時間便越發少了。可自從沈約來了公司,又找到了一個新的法子,顧寧遠忙的沒有時間迴家,可沈約卻能來找他。


    至於公司裏上班時間不能帶無關人士入內這樣的規定,有這樣的規定嗎?顧寧遠這個老板可不知道。


    沈約這兩年來的勤,公司裏的人都差不多認識了。他長得好看,又禮貌溫和,總是帶著笑,這樣一個少年,旁人都喜歡他。前台的姑娘見著他就高興,問:“小少爺,今天不用上學嗎?”


    沈約笑了笑,“下午放假,來玩一玩。”


    那姑娘歎了口氣,“這裏哪有什麽好玩的,你肯定是被老板拘著來的。”


    沈約搖搖頭,扶了扶眼鏡,隻是笑一笑,不再說話。


    他坐上了顧寧遠專屬的電梯,到了那一層。沈約敲了敲門,等裏麵傳來迴應才推開門。


    顧寧遠坐在辦公桌前,正低頭看著文件,身旁一邊是摞的老高的文件,另一邊是半敞著的保溫飯盒,他聽到進門聲頭也沒抬,等著下屬的匯報。


    沈約定了定,眉眼都笑彎了,喚了一聲,“哥。”


    又順道把學校放假,來的經過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免得顧寧遠再費口舌和時間問一遍。


    顧寧遠起身,走到沈約的麵前,伸手替沈約把外套脫下來,不可置否地答應了一聲,問:“不說這些,你吃飯了嗎?這麽急匆匆地往這裏跑。”


    果然沒有。沈約那時候一心想早點來,哪裏顧得上再去食堂吃飯。


    “你先吃一點這個墊墊肚子,等會再讓宋清買東西送來。”顧寧遠去桌邊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飯菜拿起來,自己又嚐了一口,還是溫的,便拎過來放在沈約麵前的小幾上遞過去,“嗯,吃一點吧,要不要洗洗筷子,嫌不嫌棄我?”


    沈約卻莫名紅了紅臉,他接過筷子的手頓了頓,才經曆了寒風,聲音都略略沙啞,“不嫌棄的。”


    他們說是養兄弟的身份,顧寧遠為父為兄,兩人一貫親密,可也從沒有淪落到要同吃一碗飯,共用一雙筷子的境地。


    這飯沈約扒了兩口,隱隱約約的發甜。


    顧寧遠見他吃了飯,神色才緩和了一些,揉了揉他的腦袋,“嫌棄也不行,誰許的你不吃飯。”


    其實顧寧遠吃的飯是從家裏帶出來的,本來倒不是這樣。隻是放長假的時候沈約常常來,每天到這裏都是吃外麵的飯菜。柳媽怕青春期的孩子吃的不好,和顧寧遠提了提,便讓從家裏帶了飯來,既然帶了,肯定也要把顧寧遠的那一份捎上。後來沈約要上學了,顧寧遠不願意再帶飯。柳媽就和沈約兩個人沆瀣一氣,逼著他帶飯。


    柳媽:“先生是嫌麻煩嗎?來,小張,每天你把先生的飯盒送到樓上,下班的時候再捎迴來。你好好幹,我天天給你的飯裏加雞腿。”


    沈約:“哥哥你都不帶飯嗎?那下次去我也不帶了。”


    顧寧遠被這一大一□□得沒有法子,帶飯的習慣卻是留下來了。


    買飯電話撥到了宋清的手裏,她對著頂頭上司隻好含笑,又聽得電話對麵隱隱約約傳來一句話,老板對那聲音溫柔地笑了笑,轉過來又對她冷淡地添了一句。


    “再帶一杯加糖的奶茶,一杯牛奶。”


    電話掛斷之後,宋清對著旁邊的一個小秘書咬牙,“我就知道他沈約沈少爺一來,我就又要開始跑斷腿,這邊還有一大堆活沒幹完。”


    那小秘書隻好細聲細氣地勸她,“那是老板信任宋姐您,小少爺的事他最重視了,我們做都不放心,從來都派給您。”


    宋清頂著寒風去周圍沈約中意的幾個店轉悠了一圈,挑了一個隊伍排的不是那麽長的買了,又怕飯菜被吹冷了叫老板不舒心,緊趕慢趕趕迴來,送到辦公室裏。


    隻見顧寧遠在窗戶邊打電話說事,沈約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麵前還擺著一個空飯盒。


    宋清幾乎要咬牙切齒了,把東西放在茶幾上,問:“這不是吃過了嗎?還讓我在這大冷天又去買一趟?”


    沈約在公司裏風評極好,人人都說他是現在難得脾氣好,又乖巧的孩子。隻有宋清,大約是第一次見麵便不和,又見多了沈約不同於旁人眼裏的模樣。隻覺得他有時候調皮任性的很,倒也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比公司裏流傳的性格多了幾分可愛。


    其實這些八成都是沈約故意的,他既可以讓別人覺得自己又好又乖,自然也可以給別人留一個相反的印象。


    沈約還在為這半碗吃完了的飯可惜,就不耐煩迴她。倒是宋清眼尖,認出來那個飯盒是老板的。


    她一邊把袋子裏的飯菜和奶茶拿出來,一邊感慨:“哎,你說老板怎麽就這麽寵著你呢?”


    拿到牛奶時頓了頓,沈約來的時候一貫是要牛奶和奶茶,他自己喝了奶茶,那牛奶是誰喝的自然不言而喻。但她以為老板是隻喝咖啡的。


    宋清心裏想,老板實在是把沈約寵的太過,便順口調侃,“要是老板以後給你找了個心胸不那麽闊達的嫂子,怕她都瞧著你不順眼,你要怎麽辦?”


    說者無心。


    可沈約聽了這話,心口卻好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那針仿佛是冰冷的,叫他從頭到腳都冷下來,純黑色的瞳孔裏都藏著冰。


    到了年紀,人總會結婚。可不知道是有意無意,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顧寧遠身旁除了他,還會再添一個人。


    興許是想都沒敢想過。


    這樣想一想,沈約今天見了顧寧遠這麽久,同吃一碗飯的好心情都敗得一幹二淨,什麽也留不住。


    待宋清走後,顧寧遠掛斷電話走過來,瞧見沈約把買來的飯菜分成兩份,手裏捧著牛奶。


    雖然看不出有什麽不同,顧寧遠總覺得沈約垂頭喪氣的,不太開心。


    他坐在沈約身旁,眉眼都是隻對他才會笑的溫柔,安慰似得提議,“今天是聖誕節,我早點把事情處理完,咱們出去逛一圈怎麽樣?”


    沈約隻覺得聽顧寧遠這樣溫柔的話,原本像是莫名被凍住的心都融化了,心裏有些開心,卻總又有些掩不住的酸澀。


    他從沒有這樣過。沈約的心思複雜,心情卻簡單極了,他隻為在乎的人產生情緒波動,別的人,別的事產生的影響,頂多如同樹葉落在湖麵,波瀾不驚。


    可宋清隻說了一句簡簡單單的話。


    沈約冷靜地想,我不對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糖水澆灌成的黑蓮花[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狐狸不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狐狸不歸並收藏糖水澆灌成的黑蓮花[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