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到達醫院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這個時間掐的很好,不會打擾到午睡,也不會耽擱了晚餐。


    外麵下了雨,天氣微涼,陳伯進門時掃了掃身上的水珠,輕輕咳了兩聲。


    這是醫院最好的病房,雖然看起來不大,可卻布置齊全。房間裏沒什麽光亮,窗簾都拉起來了,隻點了一盞柔和的壁燈。


    顧寧遠斜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v領毛衣,露出消瘦的斜靠在沙發上,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映出薄紗似的陰影。


    陳伯看得出來他瘦了不少,氣色卻還不錯,恭敬地問了聲好。


    顧寧遠聽到動靜,手上的書一偏,分出些心思,輕聲說:“陳伯是長輩,哪用得著多禮?你淋了雨,有什麽事先喝杯熱茶。”又叮囑,“動作輕些,那孩子剛睡著。”


    陳伯注意到床上躺了個人,開始因為他個子小,不占地方,又被被子團團裹住才沒發現。


    想必這就是少爺準備收養的孩子。


    等喝完熱茶,陳伯定了定神,把這些天來顧氏的動靜說給顧寧遠聽。


    自打顧律秦姝夫婦下葬後,顧寧遠就一直待在醫院,沒半點動靜,也不管顧氏的動向,顧升全顧鴻父子乘機攬權,現在顧氏所在的齊思樓上上下下隻以為他們兩才是顧氏的主人。


    顧寧遠倒是一直不動聲色,可陳伯是顧家的老仆,忠心耿耿,這些情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他這次來,一半是匯報顧氏的情況,另一半也是為了勸誡顧寧遠。想要收養個孩子什麽時候都可以,可現在是保全顧氏緊要關頭,顧寧遠得要分得清輕重緩急。


    這些話說完了,陳伯喘了口氣,端起茶盞,試探性地看向顧寧遠。


    陳伯看不清顧寧遠的臉色,就像他此時並不明白顧寧遠在想些什麽。


    顧寧遠徹底放下手上的書,先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父親是什麽時候全權掌管顧氏的?”


    陳伯想了想迴答:“那是老爺二十八歲的時候。”


    顧寧遠不緊不慢地說:“我現在十八歲,”他毫不費力地迴憶起顧氏現在的情況,“而現在在齊思樓裏工作的,姓顧的總共有二十一個人,他們裏年紀最小的今年二十二歲。”


    陳伯驚訝:“您的意思是……”


    顧寧遠說:“他們不會服我。”


    的確,年紀和經驗是外人眼裏顧寧遠最大的短板,而且無法反駁。


    和普通的員工不同,這些顧姓人即使並不擔當重要職務,可本身就有顧氏的股份,他們有底氣,甚至想要爭奪顧氏的掌權地位。


    這本來是很泄氣的話,可顧寧遠陳述這個事實,隻能讓人感覺到他冷靜的判斷。


    “可四叔公年紀大,在公司這麽多年了,”顧寧遠頓了一下,“不如就讓他先把人管服了。”


    陳伯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可他還是有點擔憂,這可是引狼入室,弄不好就真的把顧氏送出去了。


    顧寧遠氣定神閑,他既然有這個膽量拿顧氏作為誘餌引誘顧升全,自然也有本事捉住他們。


    那是與十八歲的年紀完全不符合的沉著冷靜,和對於自身能力的信任。


    仿佛脫胎換骨。


    十八歲的顧寧遠和三十歲的他是完全不同。


    即使是顧寧遠,在十八歲的時候也曾一度被顧升全壓製,為顧氏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


    可年過三十的顧寧遠在被人陷害入獄,失去一切後也極為從容,鎮定地思考,冷靜地製定計劃,絕地反擊。


    陳伯看到這樣的顧寧遠難免吃驚。


    “還有一件事,”陳伯臨走前,顧寧遠吩咐,“你幫我把退學手續辦了吧。”


    顧寧遠念得是全國最好的s大中的商科,s大恰好也在東臨市,原定的計劃本來是出國留學的,可秦姝的身體那時候已經很差,顧寧遠決定留在國內,方便照顧母親。


    “這……”陳伯猶豫了一下,在他的觀念裏,顧寧遠現在最主要做的事固然是管理好顧氏,可大學也是必須要念的。


    他想了想,提出了個建議,“少爺要不要先休學兩年,等到都安定下來了,您可以再抽出空去念書。”


    顧寧遠說:“不用了,沒有這個必要。”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手指修長白皙,映襯著青花白底的瓷盞格外矜貴。


    陳伯知道他心意已決,“少爺您,如果不是老爺和夫人太早去世……”


    顧寧遠沉默,再次攤開手旁的書。


    陳伯歎了口氣,微微鞠躬,轉身離開。


    門“哢嚓”一聲被推開,又輕輕合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床上動了動,沈約停到外麵的沒了動靜,從被子裏鑽出個腦袋,兩隻手撐在床上,磨磨蹭蹭地向外爬,盡量減少發出的聲音,小半個上身已經離開了床鋪。


    自從失去視覺,沈約的聽覺有了飛躍般的提升,通過剛才的聲音能判斷出顧寧遠所在的大概位置,甚至能在此時聽到在寂靜空氣裏細微的唿吸聲。


    顧寧遠側著臉,眉眼低垂,正在出神。


    沈約一個不慎,手在床沿邊一滑,上半身向下傾倒,眼看著就快要從跌落。


    幸好顧寧遠早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動作敏捷,長臂一伸,攔腰把沈約撈起來。


    顧寧遠皺眉,沈約的危險行徑有些惹惱了他,順手就用另一隻拿著書的手敲上了沈約的小腦袋,用力也是輕輕的,算是個小小的懲戒。


    “下床要不知道喊人嗎?小心碰到眼睛。”


    沈約捂著頭,簡直難以置信。


    顧寧遠把他放在床上,又問:“要什麽?還是去廁所?”


    沈約還是呆愣愣的,一臉即使是遮擋住上半張臉也蓋不住的驚訝,還帶著些許委屈。


    顧寧遠瞧著他委屈的模樣倒輕鬆起來,說話也溫柔了許多,“要什麽就同我說。別委屈了,以後少做蠢事。”


    沈約從震驚中緩過來,穩下心神,伸出一隻手指隨便指出去,“我要茶。”


    顧寧遠想起醫生的叮囑又要敲他的腦袋了,到頭來還是忍住了。


    “你不能喝茶。”


    “哦。”被拒絕了難得的要求後,沈約並沒有絲毫失望,隻是安靜地待在床上。


    顧寧遠知道他不想要茶,隻是他想要的東西沒有說出口,顧寧遠不願意去揣測。隻是把椅子搬到病床邊陪著他,等到他什麽時候願意自己說出來。


    過了好一會,沈約揪斷了耳邊的一小撮頭發,終於鼓起勇氣問:“顧先生不去上大學嗎?”


    顧寧遠一怔,卻問沈約:“你剛才是醒著的,聽到了什麽?”


    沈約臉一紅,有點不好意西。


    “我不去上大學。”顧寧遠認真地迴答,又笑,“緊張什麽,醒著總不能讓你捂著耳朵不聽聲音。”


    “為什麽呢?”沈約聽到迴答後就急匆匆地問,又感歎般的,“上學那麽好。”


    在沈約的記憶的人生中,上學是件可望而不可求的事,他曾在書上或者電視節目上看到過孩子去上學的畫麵,那是與他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沈約對上學充滿了憧憬,不知道給這件事裹上了多少層美好的幻想,就像是蜜糖一樣。


    顧寧遠合上書,輕描淡寫地迴答,“我現在並沒有時間去上學。”


    “是,是嗎?”沈約想到剛才另一個聲音說的話,猶豫片刻,又小心問,“因為,因為父母去世的緣故嗎?”


    顧寧遠“嗯”了一聲,話題一轉,又問:“那你還記得自己的父母嗎?”


    沈約沒料到話題一下子又轉迴自己身上,他想了一會,總算是從幹癟黯淡的記憶裏頭拽出些東西,那都是些不太鮮亮,晦暗的場景,“我記得,好像是有父母的,還有個哥哥,他們……”沈約含含糊糊,“別的我都不記得了。”


    顧寧遠沉思,臉色晦暗難明。這倒是和調查相符,那時候沈家被肖謀攪成一團,沈婉的父親拚著中風在床也把沈約送到別人家養起來,不讓肖謀接近沈約。這件事本來不為人知,沈老爺子算的很好,可人心易變,那戶收養沈約的人家貪了錢財,把他丟在孤兒院。


    沈約在福利院長到十六歲,忽然一夕之間消失,顧寧遠的調查到這裏戛然而止,沈約再出現在東臨市時已經聲名鵲起,人人皆知。


    這當中發生了什麽,誰都不知道。


    沈約年紀小,記不清楚小時候的事,是誰告訴他的呢?


    顧寧遠還在深思,沈約仿佛又想起什麽,“我還記得,也許是做夢,裏麵有個人哄我睡覺,唱著安眠曲。”


    那應當是沈約再小些時候的記憶,模模糊糊,隻有那麽一點點卻足夠他記到如今。


    “那肯定是在做夢,”沈約又說,那個人的身影和記憶裏的母親完全不同。


    顧寧遠溫柔地摸了摸沈約長到耳畔的碎發,“不是夢。”


    是真的。


    可顧寧遠沒有同沈約說更多。沈約的年紀擔不起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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