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終是沒有嚐試那一口三千年的滿月古井。


    此刻正是晌午,哪來的月亮,更不必說是滿月之日距離現在還有七八日光景。


    他二人往前走了十數步,便穿過了密林,眼前出現一座小小的山丘,山丘的一側,便赫然是一個洞口,洞口旁邊的岩石,盡數為黑色,正是黑石洞。


    洞口處,有兩隻皮毛油光發亮的大狼懶洋洋的坐在那裏,曬著太陽。


    這兩隻大狼,瞧著比之尋常的餓狼體型大出何止一倍,簡直足以媲美獅虎。


    它兩個雙眸之中滿是兇戾之色,渾身妖氣勃發,在看見莫離和小白的那一刹那,一身毛發驟然豎起,根根宛如利劍!


    吼!吼!


    低低的兩聲沉悶嘶吼中,兩頭狼妖已然走到了兩人身前丈許處,利爪不斷刨著地麵,顯然是想驅趕二人。


    “我是來尋找六尾的。”


    莫離望著這兩隻狼妖,道:“煩請入內稟報一聲,便說是昔日玄火鑒故人來訪。”


    兩隻狼妖站在原地沒動,仍是死死的看著莫離,而唿吸愈發急促,顯然心情激蕩,隨時都要撲將上來!


    什麽情況?


    莫離有幾分不解,他正待開口再言,那兩隻狼妖驟然撲了上來,大口張開,腥風撲麵!


    當此之時,一隻雪白玉手忽然伸出,攔在了莫離身前,秀美白皙的玉指輕輕一點,那兩頭狼妖來勢頓時為之一阻,嗚咽一聲,當場便昏了過去。


    “沒有人告訴你,這種小妖的靈智根本不足以聽懂你說的話嗎?”


    小白嬌媚的聲音從側邊傳來,語氣裏滿是揶揄,顯然對於她而言,能看到這個意氣風發的青雲弟子出醜是一件極令人開心的事情。


    或者說,到了自家孩子跟前,她的心情也不禁愉悅了起來。


    三百年囚禁的結束,還能再見昔年的親人,這如何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莫離不解的道:“既是成妖,不是與人族無異?”


    “與人族無異?”


    小白豔美的麵容上滿是苦笑,她道:“你可知,人族是如何的得天獨厚,我們妖族花費幾百年,幾千年的修行才能擁有的神通,卻比不過你們人族幾十年上百年的修行。”


    “至於說成妖,你又可知,多少草木野獸中才能出一隻妖怪,而便是如此,這些妖怪裏,又有多少能真正的開啟靈智?”


    她低低歎了一口氣道:“這裏麵絕大多數的妖怪,也不過是憑著本能,渾渾噩噩的度過一生,想要開啟靈智,成為真正的妖族,卻是難上加難。”


    “所以這兩隻狼妖,算不得真正的妖族?”


    莫離恍然道。


    難怪聽了他的話,還要上前攻擊,原來是靈智未開。


    “不錯,若是開啟了靈智的妖族,小六如何會派來做些守門的活計?”


    小白道:“你不是說,小六的身邊還有一隻三尾妖狐護衛嗎,快叫喊她出來迎接吧。”


    莫離點了點頭,這黑石洞中聚攏了不少妖怪,若無人迎接,難免要耗費一些手腳。


    他往前走了幾步,暗運靈力,高聲喝道:“六尾,可還記得青雲莫離否,故人此來,特地了結當日因果!”


    聲音宛如雷霆,震動山丘,朝著那黑石洞深處便不斷擴散而去,方圓數裏地界,都迴蕩著莫離的大喝之聲,密林中無數飛鳥驚起,朝著遠處展翅而去。


    ……


    熾熱的地下洞穴中,熱浪滾滾,平台下方的赤紅岩漿不停翻湧著,不時發出爆裂的炸響。


    那隻白色的六尾狐狸,安靜地躺在那裏,周圍熾熱到令人難以忍受的高溫,與它而言仿佛不存在一樣,反而是滿臉的享受。


    在它身旁,還靜靜站立這一名嬌媚的女子。


    一襲白裙,眉目如畫,她一雙素手捧著一隻藥碗,正在喂那六尾白狐喝藥。


    “咳咳……”


    六尾白狐忽然輕聲咳嗽起來,口中噴湧出的氣息,卻是頃刻之間便將那藥碗連同藥液都凍成了寒冰,仍是周圍是岩漿火海,此刻它附近,卻不斷有冰晶凝結,落入平台上,被高溫蒸發成白色的霧氣。


    “大哥……”


    女子心疼的拍了拍六尾白狐的背部,隻覺得入手之處,冰冷宛如萬載寒冰,她卻並不流露出絲毫異色,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等樣子。


    “沒用的。”


    六尾白狐平靜的笑道:“你當知道,三十年前,這些藥對我便一點用處都沒了,我之所以喝它,不過是想給你幾分安慰罷了。”


    焚香穀的那位上官策長老是何等人物?


    鎮守玄火壇重地大半輩子,焚香穀自雲易嵐以下的第二號人物,威震南荒數以百年計,手下不知沾染了多少大妖的鮮血,受他九寒凝冰刺一擊,能苟活三百年,六尾魔狐已然足以自傲了。


    “哥哥……”


    女子玉顏之上,浮現一抹暗然之色,然而很快便被一股果決堅毅所取代,她道:“縱然是上窮碧落下黃泉,走遍這世上每一處角落,我都一定,一定要將你治好!”


    “你,你又何必如此呢?”


    六尾微微歎了口氣,道:“生死有命,能多活這三百年,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現下所想,不過是能多支撐幾日,能看到那個青雲門的少年兌現承諾罷了,死,又有何懼?”


    “大哥,我不許你死!”


    三尾妖狐柔媚已極的臉上,竟是怔怔滑落了兩道淚痕:“這麽多年了,你都能撐過來,你一定會活下去,一定會的!”


    六尾白狐看著她,吃力地抬起前爪,輕輕觸碰著女子的臉頰,玉臉之上的淚水,滴落在白狐那純白如雪的皮毛之上。


    他道:“我將近千年的道行根基,在這三百年中,都已經被這九寒凝冰刺的冰毒一點一滴地壞了。如今我全身冰冷,寒入骨髓,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這已然不是寒毒的事情了。”


    女子還待再言,忽然間……


    “轟隆……”


    整個巨大的山洞,好似震動了一下。


    三尾妖狐一個踉蹌,忙是扶住六尾白狐。


    怎麽迴事?!


    難道地震了嗎?!


    二妖心中疑惑,忽聽得洞穴外頭風聲唿嘯,如雷震耳,一個清朗的聲音透過這長長洞穴,傳了進來:“六尾,可還記得青雲莫離否,故人此來,特地了結當日因果!”


    是他!


    兩妖對望一眼,麵帶喜色,這聲音他們認得清楚,正是數年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位青雲天驕!


    “大哥,他好厲害的道行!”


    三尾狐妖佩服道:“逼音入石,震動山脈,這一份道行,隻怕當年的你也未必及得上。”


    黑石洞深入地底,從入口到此處,通道狹長無比,莫離聲音清晰無比不說,更把這周圍岩壁震得微微共振,這份靈力道行,三尾狐妖平生僅見。


    “你……你聽清楚他說什麽了嗎?”


    那六尾白狐,此刻卻是神色激動,雙眸含淚,他小心翼翼的問道:“他是不是說,要來了結當日因果的?”


    三尾狐妖愣在了原地。


    她還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六尾。


    在她心中,眼前之人,似乎永遠都是那麽高大,那麽偉岸,仿佛,從來都不會疼,更不會軟弱一樣。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了,修道小成那日,在‘狐歧山’遇見了他,從那以後,天涯海角,六合蠻荒,日日夜夜,被人追殺,可是,無論多大的危險,多大的困難,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似乎,他口中最多的話語,就是一句:“三兒,別怕,一切有我。”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不論對手來頭多大,道行有多麽強橫,都在他手中铩羽而歸。


    隻可惜,早在一百年前,他便再不能施展任何道法了。


    “我……是我聽錯了嗎?”


    六尾白狐見得三尾不曾理他,嚇得一個激靈,一臉失落的道:“是了,定是我聽錯了,那一份因果,哪裏是短短幾年就能解決的,縱然他天縱奇才,總要有個幾十上百年的歲月吧……”


    “可惜,可惜我的壽數不知道還能不能……”


    “不,大哥,你沒聽錯!”


    三尾狐妖忽然出聲,斬釘截鐵的道:“那少年說了,他是來了結因果的!”


    女子的語氣是如此的堅定,堅定到如泰山般不可撼動。


    六尾狐妖愣了。


    他愣在原地,癡癡傻傻,隻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女子。


    他忽然笑了。


    爽朗的笑聲迴蕩在了整座火龍洞中,是如此的快意,如此的解脫!


    他笑的涕泗橫流,笑的再也沒有半分優雅儀態。


    至少,三尾狐妖從未看見過眼前之人如此的快意過。


    這般的心境跌宕起伏,是三百年的歲月中,她第一次見過。


    而這一切,都隻因為一位青雲弟子,因為一句了結因果。


    那段因果當真這麽重要嗎?


    三尾狐妖不知道,她隻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存在。


    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願意為了他去死。


    所以開心也好,難過也好,怎樣都好,隻要是她在一旁陪著。


    笑聲很快便止歇了下去。


    六尾白狐看向女子,道:“去吧,去把我們的客人迎進來。”


    望著眼前人激動興奮的神情,三尾狐妖還是忍不住道:“哥哥,你有沒有想給,他可能是來騙你的,又或者是來殺咱們兩個的,那是焚香穀,他一名年輕弟子,哪會容易那般了斷因果?”


    過去三百年中的追殺,大半都是來自焚香穀,對於那個龐然大物的厲害,三尾狐妖是敬畏到了骨子裏。


    “他騙一騙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六尾白狐澹笑道:“小妹,你知道的,等這一日,我等的太久太久了。”


    是啊,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焚香穀上方飄蕩而來的血腥氣息了。


    那多半都是他族人的鮮血。


    三尾狐妖沒有再說話,她轉身離開了火龍洞,直奔外邊而去。


    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六尾白狐眼前卻是浮現出了那個意氣風發,英氣非凡的青雲弟子身影。


    “莫離,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六尾白狐喃喃自語道。


    ……


    “實際我一直很好奇,你們狐族為何要搶奪玄火鑒。”


    黑石洞外,莫離對一旁的小白道:“還是傾巢而出,用了整個狐族的力量,難道,這其中蘊含了什麽秘密,足以讓你狐族不惜犧牲嗎?”


    寶物雖好,卻也未必值當以性命拚搏。


    玄火鑒作為焚香穀鎮穀至寶,若有外人想奪,勢必要與這一座正道龐大勢力拚個你死我活,這種代價,縱然是魔道一眾派閥,也沒有人肯付出。


    “為何要奪?”


    小白笑了一笑,卻是有幾分淒然,她道:“你知不知道這玄火鑒乃是天地世間的無上神器,萬火之精。如能真正掌握它的力量用法,再配合你在玄火壇中見到的那個‘八兇玄火法陣’,直有毀天滅地的奇威。”


    “這種力量,誰又不想掌握?”


    “這種力量,可讓我道行精進嗎?可讓我長生嗎?”莫離認真的問道。


    “道行,長生?”


    小白皺眉道:“你可知,你擁有了這種力量,便等於擁有了世間的一切,焚香穀在這南疆苦寒之地紮根八百年,不就是為了覬覦這種力量?”


    “那不是我的路。”


    莫離抬頭看天,恍忽之中,仿佛看見了一張逍遙出塵的老道麵容,他道:“我的路,是逍遙,是長生,這種外力,縱然憑之縱橫一時,又能如何?”


    無非便是誅仙神劍的下場罷了。


    玄火鑒能強過誅仙神劍?


    答桉必然是否定的。


    而道行不夠,強行用這等霸道力量,便是青雲門曆代祖師,也多是遭遇橫死。


    “為了這種力量,落得這般下場,值嗎?”莫離扭頭問道。


    九尾天狐望著莫離,半晌沒有說話,目光深深如水。


    忽然,她笑了,帶著三百年的滄桑與悲涼。


    “說的好,說的好!”


    “值嗎,為了一枚玄火鑒,犧牲了所有族人的性命,你說值嗎?”


    “少年郎,你要引以為鑒,要以我為鑒,切不可仗著自身道行,傲慢自大,被人輕易扇動,為了這什勞子的玄火鑒,又有什麽用?”


    “眼下,我隻想見見我的孩子,我在這世上最後的骨血和牽掛。”


    她一雙美眸滿是期望的看著洞口,那裏一道柔媚的身影,正緩緩走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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