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0


    元旦過後不久,紀星搶了春節迴家的高鐵票。


    韓廷見了,問:“你迴家待多久?”


    “一星期。”紀星問,“你春節放假麽?”


    “去趟德國,也就兩三天。能休息個三四天。”他看她,眼帶一絲笑意,“怎麽了?”


    紀星問:“你想去我家玩麽?”


    韓廷:“見你父母?”


    紀星不正麵迴答,問:“你想去麽?”


    韓廷說:“行。過年比較正式。不然過了春節,也隻能等五一了。”


    紀星心中一樂,又覺安心穩妥。過年把韓廷拎迴去給爸爸媽媽看,想想都很開心。


    一月中旬,北京忽然下雪了。一小片一小片雪花飄到地上,積不起來,全化作濕濘。在零下好幾度的冷空氣裏,醫療植入器械試驗產品展銷會召開了。


    項目以公司為單位展出,都是經過一段時間臨床試驗還未上市的項目,尋找上市合作方。


    星辰意外地分到一個位置極佳的展位,卻是沾了瀚海的光。


    參展的大部分公司是傳統工藝,隻有瀚海星辰這兩家做3d打印,被放在一處。站台互相對著,有打擂台的架勢。


    這一年星辰發展迅速,瀚海更是突飛猛進,成了醫療植入器械行業內的佼佼者,名聲越來越響——除開一些早已上市且大麵積用於患者的產品外,多項臨床試驗項目都接近尾聲,據說人工心髒也在研發中。


    展區對麵而立,不免暗自較勁。


    星辰上下都拿出最好的精神麵貌,對每一位來賓極盡禮貌之能事,殷勤解答所有問題。


    但實力懸殊,瀚海名聲在外,且展品更多,人流量和意向合作方明顯高於星辰。


    員工們難免挫敗。


    紀星勸慰道:“一步一個腳印,人家都走了三四年,我們哪能那麽快跟上?往好處想,現在能站在他們對麵,不說明我們也很厲害嘛?”


    眾人都笑起來。


    紀星嘴上樂觀,心裏也不免失落。兩家對比之下的挫敗,恐怕隻有她這做老板的體會最深。


    她心理建設一番,可中午時分,她看到了小夏——出現在瀚海展區,穿著對方公司製服,她的心頓時一刺,有種難言的羞辱。


    小夏背後,瀚海展區掛著眾多獎牌獎牌,最顯眼的要數前段時間在國際上拿到的分量極重的金獎。而在紀星眼裏,最刺眼的是那塊北京市藥械試驗“先鋒項目”的牌子,那股子憋悶又上來了。


    紀星竭力讓自己不分心,去樓上洗手間洗了把臉。


    出來的時候意外碰見小夏,風波已過去快兩個月。再見麵,彼此都很生疏。小夏甚至不跟她打招唿就擦肩,紀星將她攔住。


    小夏看她,眼神警惕。


    紀星問:“有件事情太巧合,我想問你。”


    “什麽?”她語氣不太好。


    “試驗先鋒項目前期宣傳不夠,很多公司沒主動申請。瀚海也沒有,是你告訴他們星辰申報了?”


    小夏眼神躲閃:“你亂說什麽?”


    “我知道答案了。”紀星說,“公眾號的事,也是瀚海跟你一起策劃的吧?”


    小夏不承認:“本來就是你耍賴,對不起我。”


    紀星徹底不想跟她解釋爭辯了,人站在不同的立場,觀念早已南轅北轍,無法溝通。


    她吸了口氣,說:“你聽好了。我沒有對不起你。公眾號的事,我不追究,畢竟要謝謝你,讓星辰乘風火了一把,萬了。以前誰對誰錯,過去了。你對瀚海通風報信我也不追究。但是你在星辰做的一切工作都是有記錄的。我奉勸你遵守保密法。今後,一旦讓我發現瀚海有什麽關鍵產品細節跟星辰撞上,我不會心慈手軟,一定告你讓你坐牢!”


    小夏臉煞紅,怒道:“看,你裝不下去了吧,你就是個唯利是圖不講情義的小人!”


    紀星:“噢?或者你還想看看我更加不講情麵的樣子。”


    她說完,擦肩而過。


    嘴上逞了快,心情卻糟糕得如烏雲密布,難受極了。最初的校友,一起曆經創業磨難,竟會變成今天這樣。


    她理想中那個美好的星辰構想仿佛在崩塌瓦解。


    她的想象與實際是徹頭徹尾兩碼事。她心中的星辰,和星辰裏具體的每個員工仿也佛在剝離開。


    或許正如韓廷所說,員工就是員工,可以當作棋子,可以表現公共情感,卻講不得私人感情。


    也如他說,商場如戰場,個體的苦難與情感是微不足道的。


    她理智上能安慰自己,情感上卻窒悶得慌,喘不過氣。


    穿過走廊要下樓去展廳,在樓梯旁迎麵碰上曾荻。


    紀星心情不暢快,還是給了個虛浮笑容,步履不停。


    曾荻叫了聲:“紀星。”


    紀星皺了眉,答道:“曾荻。”


    曾荻笑說:“果然有底氣了。覺得你贏了我是麽?”


    紀星佯作不懂:“廣廈做的是ai醫療,星辰做的是3d打印。互不幹擾,合作有可能,競爭卻談不上。哪兒來的輸贏?”


    曾荻有會兒沒做聲,發現她這拆招的厲害聰明架勢深得韓廷真傳。


    “跟韓總在一起久了,說話都學了個三分像。我跟了他三年都沒學會,你三個月就這麽厲害。的確贏了我。”


    紀星聽到“三年”,不痛快了,她今兒是來找事的,躲是躲不掉了:“說起來,我跟韓廷在一起,要謝謝你。”


    她對韓廷的直唿其名讓曾荻臉色微變。


    “當初是你帶我去見肖亦驍和韓廷。也是你間接把我趕出廣廈。我辭職創業,走投無路去找肖亦驍,才跟韓廷產生交集。說來都要謝謝你。”


    曾荻沒料到有這層關係,冥冥之中,竟是她給他們牽了線。


    她沒說話了,從包裏抽出一支煙,拿打火機點燃。


    紀星聞見煙味就皺眉要走,曾荻轉身倚在欄杆上,望向一樓大廳密集的展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吐出一口煙霧,


    “你了解他這個人麽?”


    紀星腳步停下,迴頭。會場穹頂全是透明的玻璃,天光照進來,落在曾荻臉上,異常的美,


    “你對我有敵意,第一次見麵就有了吧?女人太過顯眼,就不討同性喜歡。你既對我有敵意,但當時處在那位置,又想引起我注意。”


    紀星沒吭聲,猜測著她想說什麽。


    “那天開會,你的發言特別好。但我沒采取,知道為什麽嗎?”曾荻精致的下巴往樓下指了指,紀星看下去,是瀚海的展位。


    “因為瀚海,實力太強了。不是我害怕競爭,是它背後的勢力太強大,在瀚海成長成大樹前容不下任何對手。所以我做不了,做了就是死。你現在是瀚海的直接競爭對手,想必壓力也不小。”


    紀星心跳莫名加速,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


    青白的煙霧浮起,襯得曾荻的臉落寞卻又有種詭異的興奮:“你知道瀚海背後的投資人是誰嗎?翰……”


    她無聲發著“han”這個音,紀星急速跳動的心驟然一沉,有種寒冷的刺痛和慌張從腳底浮上心間。


    “上海一家信托公司對瀚海控股51。他在做的東西,是不會給其他人留半點生存餘地的。不然,注定了失敗,注定了死。”


    曾荻輕彈下煙灰,


    “你之前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幸運,不是他,星辰都死了多少迴?是不是覺得天使投資遇到了他這個天使。你知道他為什麽投資星辰?不是因為你厲害,隻是因為你的項目跟瀚海撞了。不然肖亦然會費那個勁兒為你去找他?他拿2000萬,買一個萌芽中的競爭對手,為瀚海開路。哪怕這公司實力不夠。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個。至於是要星辰生,還是要星辰死,全看他的心情,哦不,看他對你的喜好。


    你討他喜歡,他便留你一命;不討他歡心,他便掐死你。這個道理,你比我懂?不過,是生是死,星辰都跟瀚海一樣,最終命運是並入東揚醫療,成為他商業版圖的一部分。”


    紀星已是臉色發白,遍體生寒,人卻逞強地笑了一聲,說:“你不用在這兒煽風點火,背後添油加醋挑撥離間,你也不嫌lo嗎?!他控製瀚海,那是他的事……”


    曾荻打斷:“這麽重要的事,他沒告訴你?我以為你們無話不談。”


    紀星張了張口,腦子空白,一句話說不出。原想說些什麽理智的話贏迴半點顏麵,卻已強撐不住。


    “你以為你很了解他。也對,要真了解,你這性子怕是在他身邊待不住。他這樣的男人,很好是不是?女人都難拒絕。可你呀,單純,就沒想過他哪裏看得上你,怎麽會喜歡你?你不了解這圈子,但……知道什麽叫玩養成?”


    曾荻輕緩地唿出一口煙,細長的眼睛盯著紀星,看著紀星的臉一點點慘白下去。她目光如刀,浸淬著絲絲報複的痛快和狠戾,仿佛要一點點把她拆骨抽筋才甘心,


    “我太懂了。他這個人,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在事業征服上,對情愛反而寡淡。玩女人不如玩權術;玩弄美色,不如玩弄人性。你莽撞,無知,你天真,幼稚,慢慢調教你,慢慢看著你們這幫理想化的小年輕一點點碰壁,一點點被現實利益撕扯,多有趣啊,是不是?你很受教,越來越優秀成熟。嘖嘖,他對你的興趣也快到終點了。就像我一樣,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紀星盯著她,眼神如血,恨得下一秒能撲上去咬死她。可她終究是一隻被拔了爪牙鮮血淋漓的小獸,沒有任何反撲的力量。


    她死咬著牙,拚命想要說點兒什麽,無論怎樣都說點兒什麽,至少不要這樣毫無招架之力,打迴去啊!可一個保安過來,切斷了她原本就破碎的思緒。


    “對不起女士,室內不能抽煙。”


    “噢。不好意思,對不起。”曾荻衝那保安溫柔一笑,“給您添麻煩了。”


    保安極為受用,笑容燦爛:“沒事。下次注意就好。”


    待人一走,曾荻收了笑,嫋嫋起身,冷酷地說:“小朋友,命運誘惑給你的精美禮物,你隻曉得喜滋滋地拆開,卻不知道收了這禮物,今後的人生,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說完,下樓去了。


    ……


    紀星迴到家,是晚上九點多。韓廷知道她今天有展會,很忙,所以一直沒打擾她。


    她拿鑰匙開了門,一樓沒人,餐桌上放著一玻璃碗洗過的草莓。


    她盯著那草莓看了會兒,過去吃一顆,很甜,甜得她的心抽搐了一下,疼。她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這個時候,他在二樓書房。


    地毯吸去了她走路的聲音。


    她想起住在這裏的日子,好多次他從身後抱住她時,她都猝不及防,在驚嚇和溫暖中心跳加速。


    科學上說,人容易在受驚的時候心動,因為腦子傻傻的,誤以為驚嚇時的心跳是由心動造成。


    她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過,鋪了地毯是很好,柔軟得像走在雲端,很舒服,隻不過久了卻也讓人忘掉踏在實地上的感覺。


    她經過書房,準備進去,摸見自己臉頰和手指冰涼,於是先去洗了個澡。她怕自己太狼狽憔悴,那絕對逃不過他眼睛。


    如果是以前,以她受不得一點委屈的性子,她一定會衝進去吵鬧質問,但現在她居然克製了。當初和邵一辰在一起的時候怎麽就不能呢?難道是城府深了?看來有長進。這是不是一件幸事?


    她裹了浴袍出來,手腳仍沒有半分暖意。


    推開書房門,韓廷一身睡衣,坐在桌前辦公。


    她原打算安靜看他一會兒,可不到三秒,他就抬眸,原本簇起的眉心微微鬆開,淡笑:“迴來了?”


    “嗯。”她走進去。


    “工作還順利?”他問,嗓音有些暗啞。


    “挺好的。”她琢磨著,說,“就是……沒想到之前那個員工去了瀚海,感覺被背叛了。公眾號的事,估計也有預謀。”


    她觀察著韓廷的表情,但和往常一樣,她窺不到他內心任何想法。


    他說:“瀚海的事你不用在意,管好星辰。”


    還是當初那句話。


    紀星沒做聲。


    他察覺她情緒不對,朝她伸手:“怎麽了?”


    “沒事兒。”她撒謊,邊走過去把手遞給他,“小夏的事,給我打擊挺大。”


    他拉過她的手,發現她手心冰涼,手掌給她捂著:“我跟你說過,怎麽對員工和下屬,記得麽?”


    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點點頭,心底卻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我是你的下屬麽?


    ——員工就是員工,可以表現公共情感,講不得私人感情。——


    她忽然不知道,他做的很多事,是擅長,還是真心。


    他手機響了。


    紀星抽迴手,坐去一旁拿書看。


    沒講幾句,他放下手機,繼續處理工作。


    紀星從書裏抬頭看他,看他工作時清冷淩厲的樣子,寡淡冷情的樣子,這正是她曾迷戀仰慕的樣子。


    她看了一會兒,放下書走過去,拉了一下他搭在辦公桌上的手臂。


    韓廷抬眸,她平時雖古靈精怪,但從不在他工作時打擾。


    此刻,她頭發微濕,浴袍領口露出白嫩的風光,小手揪住他袖口,輕輕搖了搖,女孩清亮的黑眼珠巴巴望著他。


    韓廷被她看得不經意咽了下嗓子,喉結滾動。


    他一手合上筆記本,一手將她攬進懷裏,袍子掀了上去。


    她坐入他懷,細細的手腕摟住他脖子,急切而主動地吻起他來。


    她近乎虔誠地吻他,吻他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睛,吻他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吻他清淩的下頜,耳朵,脖子,喉結,越來越急迫,仿佛在拚命找尋什麽東西,找尋她身心深處那份對他確切的情感定義,也從他的迴應中感受他給予的情感定義。


    她急切而混亂,失控之下在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韓廷眼瞳一緊,忽然將她轉過身去壓在辦公桌上。女孩白皙的肩膀瑟瑟發抖著,他手心,隔著柔軟的肌膚,觸到她的心跳急促如擂。


    “啊!”紀星痛苦呻吟,趴在桌上劇烈喘氣,好似他的手指已穿透她胸腔把她心髒死死攫住,她幾乎窒息,她心痛如撕裂。痛得她眼前驟然一片模糊,水光蕩漾。


    一大顆眼淚砸在桌上,她慌忙抹去,不讓他看見。


    他將她轉過來麵對他,凝視著她濕潤清亮的眼睛,凝視著她躺在桌上柔弱無骨的模樣。她在聳動中,紅唇啟開,麵頰緋紅,卻一瞬不眨直視著他。


    她一直如此,做時一定要與他對視,執拗地,頑固地,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然後狠狠抓住那顆看不見的心。


    對視著,韓廷見她眼眶微紅,愣了下,要說什麽,她已嗚咽開口,指甲在他脖子上狠抓:“好痛,你弄疼我了。”


    韓廷將她從桌上拉起,抱進懷裏,緩了絲力氣,卻沒停止。


    她在他懷中顛簸,抱緊他,手指緊摳他背肌,感受著這一刻的疼痛,力量,歡愉,恩愛,仿佛隻有這一刻才是真實。


    餘熱散去,她閉著眼睛軟在他懷裏,歪在辦公椅中,灼熱的沾滿汗液的肌膚黏膩在一起。


    她聽著耳邊他輕輕的唿吸聲,很久了,輕聲喚:


    “韓廷?”


    “嗯?”


    她緩緩睜開眼睛,停了幾秒,忽問:“你愛我麽?”


    韓廷頓了片刻,說:“定義愛這個字。”


    紀星的心沉入冰湖,放棄地說:“為我要死要活,拋棄自己;沒有我,世界就塌了。”


    韓廷凝視她,眼神沉默而無聲,說:“這不是我理解的愛。”


    “嗯。”她說,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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