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老花農聽了,一怔。臉上的表情變得鄭重又嚴肅,趕忙把菸鬥雙手捧過來,說∶“不,不,俺要不得,要不得!”


    “您拿去玩吧!我家裏還有哪!”


    “您有是您的。俺不能要!”


    老花農一個勁兒地固執地搖腦袋,堅決不肯要。他客氣再三,老花農竟有些急了。臉色很難看,黑黑的下巴直打顫。好象被人家誤以為自己貪愛他人之物,自尊心受不了似的。他激動得站起身,把菸鬥用力塞迴到唐先生的手掌裏。唐先生隻得作罷,將菸鬥裝上菸鬥絲,重新插在嘴角,點上火。


    這樣,唐先生對陌生的的怪模怪樣的老花農的認識便進了一步。除了感動他個性十分固執之外,還感動他很直樸和誠實。對自己的敬重是實心實意的,沒有任何利慾的雜質。盡管他依然砍老花農對藝術一竅不通,僅僅出自一種外行的欣賞方式,與自己毫無共同語言。但由於自己長時間受盡歧視,飽嚐冷淡和受排斥的苦滋味,在這裏所得到的敬重對於他便是十分珍貴的了。尤其這一片單純、溫厚、自然而然的人情,好比野火燒過的荒原上的花兒,寒飆吹過的綠葉那樣難得。


    從此以後,盡管這花房離他家不算太近,他卻常來坐坐。特別是在鳳尾ju盛開的時刻。他來,看過花,便和老花農相對而坐。兩碗冒著熱氣兒的開水,兩個冒著白煙兒的煙鍋。周圍是艷麗繽紛花的海洋,靜靜地吐著芬芳。沒有一絲風兒,但可以一陣陣聞到牡丹的濃香,一會兒又有一股蘭花的幽馨暗暗飄來。兩人的話很少,常常默默地坐到薄暮。窗子還挺亮,花房內已經晦暗,到處是模模糊糊的色塊,對麵隻能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這時,老花農完全變成一尊大黑陶爐子。隻有在一閃一閃的煙火裏,才隱隱閃現出那副古怪的麵孔。


    從偶然、不多的幾句閑談裏,他得知老花農姓範,唐山北邊的豐潤縣人,上幾代都是花農;從三十多歲他就來到這屬於郊區公神的小花房工作。為市區各機關的會場憑添色彩,給許許多多家庭點綴生活的美。他老伴早已病故。有個兒子,在附近的農場修水泵。這間充滿陽光、花氣和cháo濕的泥土氣味的小花房便是他的家。除此,再不知道旁的。似乎老花農再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他的了。兩人默然對坐,並不因為無話可說而覺得尷尬相反,卻互相感受到一種滿足。至於老花農以什麽為滿足,他很難知道。但他從老花農凝視著他和他嘴上的菸鬥的含笑的目光裏,已經明確地察覺到了——老花農難道真的懂得他的藝術,隻是不善於表達?不,不!這雕花的菸鬥,目前在他生活中、在他精神的天地裏的位置,旁人是很難想像得到的。


    二 畫家


    一些巴黎的窮畫家,曾經由於買不起畫布和顏料,或者被飢腸餓肚折磨得坐臥不寧,就去給酒吧意的牆上畫金月亮,換取一點甜酒、酸黃瓜、硯和亞麻布,跑到家,乘肚子裏的食物沒消化完,趕緊把心中渴望表達出來的美麗的形象塗在畫布上。


    我們的唐先生則不然。現在,所有的畫家都靠邊站,又沒有課教,呆在家無事可做。他每月十五日可以到畫院的財務室領到足夠的薪金。天天把肚子塞得鼓鼓的,象實心球;精力有餘,時間多得打發不出去。畫癮時時象癢癢蟲弄得他渾身難受,但他不敢去摸一摸筆桿。


    這是當時我們的文學藝術家共同的苦惱。文壇上拉滿帶電的鐵絲網,畫苑裏到處布雷;筆桿好象炸彈裏的撞針,擺弄不好,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時間久了,錫管中粘稠的顏色硬結成粉塊,好似昆蟲學標本盒裏的死螞蚱;畫布被塵埃抹了厚厚的一層;筆筒中長長短短的畫筆中間結上了亮閃閃的蛛絲……他整天無所事事,又很少象從前那樣有客來訪,無聊得很。他懷念往事,懷念失去的一切,包括那飛黃騰達的歲月裏種種出風頭和得意的事情。那時,不用他去找,好事會自己跑上門來,還是請求他接受。如今卻隻有寂寞陪伴著他。但他總不能浸在迴憶裏,要擺脫。他曾同別人學過釣魚、下棋、打牌,藉以消磨時光;他卻發現自己缺乏耐性計算、推理和抽象認識的能力極差,無論怎樣努力也養不成這些嗜好。他還學過一陣 木工。雖然他五十餘歲,身子蠻壯,結實的肌骨裏還蘊藏著不少力量。拉得了大鋸,推得動大刨子。前幾年的大風暴裏,他的家具被抄去不少。自己動手做些應用的家具,倒還不錯。經過努力,他的木活學到能粗粗製成一張桌子或一隻碗櫥的程度,但沒有一件家具能夠最後完成。總是設想得好,做得差不多就沒興致了。糙糙裝配上,刷一道漆色;往往是這裏剩下一個抽屜把兒沒安,那裏還有一扇玻璃櫃門沒有裝上,就扔在一邊。象一件件半成品,無精打采地站在屋子四邊……他不能一國兩製國,就如同一個失戀的人,一時做什麽事都打不起精神來。


    一次,他閑坐著,嘴上叼一隻大菸鬥。無意間,目光碰到又圓又光滑、深紅色的菸鬥上。他忽然覺得上邊深色的木紋,隱隱象一雙敦煌壁畫中的飛天人物;他靈機一動,找到一把木刻刀,依形雕刻出來,再用金漆復勾一遍竟收到了意想之外的效果。這飛天,衣袂飛舉,裙帶飄然旋轉,宛如在無極的太空中款款翱翔,並給陽光照得煌煌耀目,真有在莫高窟裏翹首仰望時所得的美妙的感覺。那些刀刻的線條還含著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濃厚又獨特 的趣味。如此一來,一隻普普通通的菸鬥便變成一件絕妙的藝術品。一下子,他就象在難堪的囚居中找到一個新天地在焦渴的荒漠中發現一汪清泉;象孩子突然拾到一個可以大大發揮一下想像的木頭輪子似的,興致勃勃,欣喜若狂的擺弄起這玩藝兒來。


    他鑽到床底下,從一隻破籃子裏翻出好幾個舊菸鬥,幾天內全刻了出來。有的刻上一大群揚帆的船,有的雕出一隻啁啾不已、活靈活現、毛茸茸的小雛雀;有的僅僅劃幾條春風吹動的水紋,幾顆淡淡的星;有的則仿照漢畫中帶篷子的戰車,線條也逼真地摹氦出漢畫拓片上那種渾樸古拙的味道。現成的菸鬥刻完了,他就找來一些硬木頭,幹樹根、牛角料,自製菸鬥。雕刻的技術愈來愈精,從線刻到浮雕、高浮雕,有的還在表層打孔和鏤空。再加上煮色、磨光、燙蠟和塗漆。精美無比。它和一般匠人們雕的煙刻鬥迥然不同。人們造熟練得近似油滑的技術,式樣千篇一律,圖形也都有規定的程式;嚴格地講,這僅僅算是玩藝兒,不是藝術品。而唐先生的菸鬥,造型、圖紋、形象、製法,乃至風格,無一雷同。他把每隻菸鬥都當做一件創作,傾盡心血,刻意經營。在每一個兩三公分高的圓柱體上,都追求一種情趣,一種境界……他把雕好的菸鬥擺滿一個玻璃書櫃——裏邊的書早被抄去,原是空的——這簡直是一櫃琳琅滿目、絕美的藝術珍品。在這裏,可以見到世紀前青銅器上怪異的人形,彩陶文化所特有的酣暢而單純的花紋,羅馬建築,蒙娜麗莎,日本浮世繪中的武士,北魏佛像,昭陵六駿,凱旋門,武梁祠石刻,韓幹的馬,徐▲的牛,鄭板橋的竹子,埃及的獅身人麵像,華特·鍬斯耐的卡通人物。這些圖形都保持原來的藝術風格和趣味,不因摹仿而失真。有的原是宏幅巨製,縮小千分之一刻在菸鬥上,毫不丟掉原作的風神、氣勢和豐富感。還有些用怪模怪樣的老樹根雕成的菸鬥,隨形刻成嶙峋的山石,古▲或獸頭,海浪或飛雲。文明世界的寶藏,人世間的萬千景象,都是他攝取的題材。他的變形大膽而新奇。為了傳神常常捨棄把握得很準確的物象的輪廊;他在藝術上向來反對單純地記錄視網膜上的形象;在調色板上,他主張溶進內心感受的調子。此時,他把這一切藝術理想都實現了。


    他如同真正從事創作時那樣,有時一幹就是一整天。半夜裏,有了想法也按捺不住跳下床來,操起雕刻刀。得意之時,還有把老伴推醒共同欣賞。老伴與他三十年前同畢業於一座藝術院樣。有一樣的理想和差距不大的才華。結婚後,老伴為了他,把個人的抱負收拾起來,或者說是全部地加入到他的理想中。削瘦單薄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擔,卻以他的成功為歡樂。默默地與他一起分享榮譽的快感和事業上的收穫。當有人宣布他的前程已經被毀滅時,老伴表麵上比他不乎,心裏反比他更沉重、更灰心失望。現在,老伴見他從多年的苦悶裏找到一種精神的寄託,心中深感慰安。不管怎樣,在旁人眼裏菸鬥是個玩物,不被留意。畫畫的,不去畫畫,還有什麽麻煩?有時,老伴見他居然從這麽一個小東西上獲得如此之多的快樂,還忍不住偷偷掉淚呢!


    想想看,這一切老花農哪裏懂得。如果說老花農是他的知音,恐怕是自尋安慰吧!然而,藝術家需要的不是家庭承認,而是社會承認。也許由於唐先生的周圍萬籟俱寂,無人賞識,無人喝采,無人搭理他,太寂寞了;老花農這裏發出一個孤單單的蒼啞的迴聲,多多少少使他得到一點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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