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每次都趕在生辰前病倒,令微臣十分為難。”羅生把完脈,愁眉苦臉,“宮裏好好的,何苦要外出去淋場雨?這讓微臣覺得自己很是失職。”


    “論失職也是關信頭上,輪不到你搶先。”景雖聲音帶著極重的鼻音,難受地別過頭,閉上酸脹的眼。


    “小的冤枉!”無辜躺槍的關信哭天喊地,“殿下您每次外出時若能知會小的一聲……”


    “聒噪。”景雖皺眉,悶悶道。


    關信噤聲。


    羅生寫著方子,笑盈盈看了他一眼,“去年是因為某人的吃食中毒,敢問殿下,今年又是去哪兒淋的雨?”


    景雖抿唇。


    連續兩年因為同一個人被放倒,不得不說,衛茗的克主命格實在強悍。


    羅生見他神情,心下了然,搖了搖頭:“望殿下來年吸取教訓,至少……別年年都趕上這會兒湊上去。畢竟許多皇親貴族也就隻在殿下生辰得見殿下一次,病怏怏的模樣易落口舌。”就好比前朝太子百裏鏡息,本來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奈何流連病榻,老是給人一種“活不過今年冬天”的印象,才讓朝臣的心偏向了其弟晉平王,也就是如今的安帝陛下。


    到了景雖這兒,作為大晏國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健康更是受萬人矚目,有不得一絲一毫的閃失。


    但饒是羅生細心照拂,景雖卻一直病病殃殃地拖著不見好。


    “殿下終日不得開懷,五內鬱結,這是心病。微臣縱是醫仙轉世,也難解心病。”羅生愁道,“殿下到底在逃避著什麽?”


    景雖垂眸,好半晌才緩緩道:“羅生,我快十八歲了。”


    “……殿下難道害怕成長?”羅生錯愕,“這絕不是微臣所認知的殿下會害怕的東西。”相反,在他印象中,景雖近年來積極好學,鍛煉自己的心智,行事說話越顯成熟。


    景雖搖搖頭,歎道:“你也說了,多少人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我的行事作風,喜好偏愛,包括……婚姻大事。”


    “殿下害怕成親麽?”羅生不解,“或許是微臣十八歲時並不需麵對這些吧……在微臣看來,殿下的婚事並不由殿下做主,殿下憂慮再多,也是無謂的。相反,一旦成親,有了妻族的支持,殿下的地位便更加穩固了。”所以,婚事反倒是利器。


    “那麽我問你,如果……終有一日,你的妻子是一個別人強加於你的女子,而非璿璿。你會如何?”景雖犀利地問。


    羅生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末了沉了沉顏,鄭重道:“微臣不做這樣的假設。就算殿下反悔,家中反對,認定了璿璿,便是璿璿。”


    “可我不能。”景雖望著閃爍的燭光,眼底明滅不清,“我並非害怕成親,隻是無法想象,接受另外的女子成為自己的枕邊人。”無法想象,當掀起紅蓋頭的那一瞬,露出的臉不是她時,自己會是怎樣的絕望。


    他沒有告訴羅生,他真正害怕的,是她終究不會再靠近他,一旦到了二十三歲,便頭也不迴地離去,就像她家姨對待他父親那般,即便他追到天涯海角,也難以挽迴。


    三年,他隻剩三年可以把握了。


    ***


    “還有三年了啊。”品瑤賴在躺椅上,□□地伸了一記懶腰。


    “什麽?”衛茗目不轉睛盯著滿天的星辰,一時沒迴過神來。


    “你出宮啊。”品瑤白了她一眼,“過去不掰著指頭成天數麽?怎麽這會兒倒像個愣子一般問我什麽?”


    “哦,”衛茗呆愣地點點頭,“可我已經打算在宮裏一直陪著你,不出宮了啊。”


    “我呸!”品瑤啐道,“老娘青春被狗啃了,好不容易看著你還有希望可以替我達成願望,你居然跟我說要陪我孤獨終老,去去去,誰要你陪?”說著竟然嫌棄地揮揮手。


    衛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托著腮看著她一臉嫌惡的表情好笑:“不是三年,是三年半。要到三年零五個月後的九月才能出宮。”


    “是了,咱是九月份入的宮,到今年九月就滿八年了。”品瑤搖頭歎氣,“這八年你說說,咱都做了些什麽……特別是你!”她氣悶地指著衛茗,“就給我刷夜壺去了!”


    衛茗舉起食指神秘地擺了擺:“高官非我所欲也,寵妃亦非我所欲也,二者都非我所欲也,舍二者刷夜壺去也。”


    “我已經不想說你什麽了。”對於自家好友扶不起牆的認知也不是一兩日了,“我的青春年華被狗啃了,你的青春全埋沒在糞池裏了!”


    衛茗灑脫地攤手:“沒有吾等,哪能養得出你這樣的豔麗嬌花?”


    “歪理。”品瑤哭笑不得地嗔了她一眼,斂了斂神色,“我記得你的生辰在一個月之後是吧?”


    “嗯,茶花盛開之時。”“茗”這一字,因此而來。


    “二十歲了啊……說真的,到了這把年紀,女孩子當真得為自己打算了,”品瑤垂眸沉吟:“總之我是沒這個念想了,倒是你……如果當真要在二十三歲時出宮,這會兒就得開始著手準備了。上下打點關係,爭取出宮時體麵些,再攢些宮裏的珠飾做嫁妝……這個我這邊可以幫你,左右皇上有賞賜我也用不上。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二十三歲的女子,放在民間已過了適婚的年紀,就算宮裏出去的金貴些,但這麽幾年的風霜和粗活,也總免不了色衰憔悴,爭不過那些個年輕鮮活的花朵兒們。所以你出去後,千萬耽誤不得了。女孩子的容貌……就這幾年一晃就過去了。”


    “這些我都知道的,可姻緣這事兒……到底急不得。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會勉強自己去要。”


    “小心跟茶薇姨一樣嫁不出去!”品瑤撅著嘴嚇她,“這會兒要是有個娃娃親什麽的,對方一表人才又未婚嫁,就完美了。”


    “怎麽可能有……”衛茗說著說著,頓了頓,聲音一輕,喃道:“似乎還真有。”


    品瑤耳尖捕捉到她的低喃,來了興趣,眼睛“噌——”的一亮,“你居然有娃娃親?”跟她認識了近二十年,同住在一個鎮上,她的消息已經落後到如此地步了麽?


    衛茗搖搖頭,又點點頭,“姨有一次跟我侃大山時,似乎提到過。”


    “什麽叫‘似乎提到過’?這般重大的事不應該是人盡皆知了麽?”


    “姨說,隻是口頭上的娃娃親,那會兒我還小,除了她跟對方,誰都不知道。對方也不一定記得,更不一定生了兒子。所以可以隨時反悔。”


    “也就是說……”品瑤在心頭微微一轉,瞠目結舌,“茶薇姨跟人結娃娃親時,對方的孩子還沒出世?你很可能跟一個不存在的孩子有娃娃親?”


    衛茗悲催地點點頭,“所以姨說,我的婚事我做主,除非到了我無論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屆時再行考慮這樁口頭上的婚事。”


    “結果茶薇姨後來打聽過了麽?”品瑤一臉期待,“對方生兒子了麽?會不會比你小十幾歲?”


    衛茗攤手:“直到我入宮前,都不知道那孩子的事。姨也沒再提過。”


    “喂喂,這麽說起來,很可能你入宮的時候那孩子都還沒出世?”品瑤同情地斜了她一眼,“肯定沒戲,那孩子起碼比你小十二歲。就算你二十三歲出宮,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你下得去手啊?”


    衛茗當真抬起右手,罪惡地瞧了一眼,仰麵躺倒,長歎一口氣,“嫁人好辛苦啊……”


    “找到了就不辛苦了……”品瑤學她仰麵平躺,看漫天星辰羅布,繁星似錦。


    “我當年怎麽就這麽想嫁人呢?”衛茗搖頭費解,“一說起終生願望,就是出宮嫁人什麽的,現在想來……嫁人也是件煩人的事兒。”


    “因為你不想出宮了。”品瑤悠悠下了結論。


    “……”衛茗詫異地別過頭看著離自己不遠的她。


    “卻不一定是因為我。”品瑤補了一刀。


    “……”衛茗又默默將頭別迴去,目不轉睛盯著天上讓人眼花繚亂的星星,碎成一片越來越恍惚,“星星好多。”


    “……”這轉換話題的方式實在不算高明。


    “杜鵑鎮的夜空也這樣美。”衛茗繼續為自己的新話題鋪路,“你還記得嗎,夏夜的時候,咱倆就爬上你家屋頂,仰著頭看一夜,最後就睡死在屋頂上,居然沒一次滾下來過。”


    “再也……看不到了吧?”也再也迴不去了。“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夜空,還能欣賞多久。”


    “品瑤……”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說著,她蓋上自己的小腹,“我跟杜媛一樣,都是替代品。所以我不想跟她落得一樣的下場。還讓孩子做了犧牲品。”


    “據說,是位小皇子。”衛茗遲疑著道,“太醫剖開時,都已經成型了……皇上內疚萬分,這才免了杜媛的罪責,也沒有懲罰我們伺候的奴婢們,這才讓我逃過一劫。”


    “杜媛最大的失誤,是她在還沒有站穩時懷了孩子。”


    “嗯。”這會兒迴過頭來分析,的確如此。“宮裏麵子嗣稀少,一個孩子足夠引來豺狼虎豹張開血盆大口。葉貴妃就頭一個不讓。”


    “是啊,葉貴妃娘娘……”想起林淑妃曾經的分析,品瑤冷笑,“貴妃娘娘生了個傻兒子,便不讓別人有兒子。這才使得宮裏麵一直沒有孩子出世。太子殿下能夠一直安然活到現在,明著有皇上的庇護,暗著有宮令聞香大姑姑的保護,旁人難以動得了手腳。而景爰公主能夠出世,則仰仗於其母魏德妃家世顯赫,個個會武,提前派了有功夫的老媽子照拂著。但試想一下,如果景爰公主是位小皇子,即便魏家能護她出世,恐怕也防不住她幼年夭折。”


    “而杜媛,什麽都沒有。”衛茗接道。


    “我也……什麽都沒有。”品瑤按著小腹看著她,“這樣下去,孩子是遲早的事。但我寧願因無子被人欺淩爬不上去,也不願成為眾人矢之,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無辜的孩子。”


    “我懂了。”衛茗點點頭,“怪不得……宮裏麵的娘娘們都沒有身孕。”這其中,多少是被暗算,又有多少是同品瑤一般,自願避禍的呢?“我明日便偷偷去太醫局問問,有沒有淨身的藥物。”


    “謝了。”


    “可別跟我生分,”衛茗惶恐地擺擺手,“你也跟著想想,這玩意兒要怎麽開口跟太醫局的人索取?方子總要有人來開的。”這會兒,太醫局沒有自己人顯得何其不便。


    一整晚,姐妹二人嘀咕出了無數種餿主意。


    但次日,沒有一種用上了。


    在去太醫局的路上,衛茗當頭遭了一記悶棍。


    然後,隨著一個黑麻袋套上頭,是很多記悶棍砸在身上和頭上。


    痛昏前,一句話浮現在衛茗的腦海裏——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的。


    人後壞話說多了,果然會被打擊報複。


    這就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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