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但定他不敢耽擱,依約前來。


    她說,無論如何要他來一趟。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她要對他說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我們分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什麽?他不懂。一個禮拜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是她父親為難她、逼迫她了?


    還是他打工太忙,總是冷落她?


    或者,因為他之前不小心責備了她一句“大小姐”,她還在生氣?


    他以為,他們是最相愛的,可是她卻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說要分手,可是自己卻哭得比世界末日還慘。


    如果相愛,為什麽要分手?


    如果要分手,又為什麽哭?


    他不懂,怎麽也不懂。


    “你不愛我了嗎?”被她分手的要求弄得心緒大亂,他再也無法理智思考,唯一能想到的理由隻有這一個。


    “我……不愛了,不愛你了……”


    他心好痛,因為他是全心全意對待她,她是他第一個動心、第一個牽手、第一個親密擁抱、第一個想娶迴家共同走一輩子的人,可是她卻說,她已經不愛他了……


    畢竟還太年輕啊,十八歲的男孩,一旦麵對感情生變的問題,就完全慌了手腳。


    他不斷地問,是他哪裏不對?做得不好?不夠疼地?讓她受了委屈?她可以說,他會改呀……


    他問了好多,她卻隻是哭,不斷地搖頭。


    他拚命地挽迴,不斷告訴她,他很愛很愛她,他不想分手,不願失去她,他會努力做到所有她希望的,她卻鐵了心,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她說,她累了,和他在一起,她很累很累,不想再撐下去。


    她心意那麽堅定,無論他怎麽苦求也挽迴不了,他失望了,再也無話可說,隻能茫然地、失魂地轉身離開。


    她不希望他留下來。


    她說不想再見到他。


    她說對他再也沒感覺了。


    她說從今以後再也別來找她。


    她說……她說……她不再愛他……


    他腦中,塞滿了她每一句決絕的話,心已經痛得感受不到其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雨下得太大,連視線都模糊了,但是現在,他反而不希望自己看得太清楚、聽得太明白,那就不會記得她說要分手時那麽堅定的神情……


    她不要他了……


    他,失去了她。


    之後的意識完全混亂痛楚,分不清現實夢境,也分不清那些痛是來自身上還是心上,耳邊那些車聲、人聲、所有吵雜的聲浪,都離他好遠、好遠……


    冷汗涔涔地醒來,唐君蔚重重喘了一口氣,一瞬間茫然地不知身在何處。


    沒有車聲,沒有吵雜的人聲,四周安安靜靜。


    對了,這裏是醫院,董靜舒跳車,撞傷了頭。


    起身探查,她仍穩穩地安睡著,他這才放下心,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沒有雨,沒有淚水,那些都還留在夢中,而她,依然在他身邊。


    是不是,他其實也不想記得太清楚,她放棄了他時的椎心痛楚,不想記得她要分手的那句話,還有失去她的事實,下意識選擇了遺忘所有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於是,連她也一同遺忘了……


    因此,車禍之後,身體一日日康複,混亂的記憶一點一滴迴來,他記得祖母、記得弟弟、記得成長過程的每一件事,獨獨屬於她的片段,遺落在時空河流中,任歲月點滴淹沒,再找不迴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和她,都在逃避失去對方的痛苦,隻是方式不同。她選擇活在有他的過去,不願走出來麵對一切,而他卻選擇走出過去,活在沒有她的未來……


    比起她,他薄情殘忍得多。


    他走迴病床,靜靜凝視她的睡容,長指輕觸嬌顏,她微微驚動,見是他,又卸下防備,主動將臉頰靠向大掌,像個向主人撒嬌的貓兒。


    他俯低身子,柔柔吮住她的唇瓣,無聲低喃一句——


    “對不起,忘了你。”


    但是這一迴,他說什麽都不會再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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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靜舒對陌生的環境有很深的不安全感,於是唐君蔚與醫生商量過後,確認她目前的狀況許可,替她辦理出院迴家休養。


    在自己熟悉的空間裏,她才能身心安適。


    被杜承嗣這一鬧,她變得很黏人,不管他去哪裏都亦步亦趨地跟著,像是怕他隨時會丟下她。


    夜裏,要他抱著才肯睡,老是怕壞人又會突然出現來抓走她。


    白天,一會兒沒見到他,就會慌張哭泣,連喝杯水都跟,他停下腳步,她也跟著停,像個小影子似的。


    他好笑地迴過頭。“靜,我是要洗澡,你也要跟嗎?”


    沒想到——


    “要。”完全不猶豫。


    “……”


    杜承嗣鬧一次,就弄得她情緒緊繃,再多來幾次,他們還要不要生活?


    於是,一天晚上睡前,他摟住她輕問:“靜,你相信我嗎?”


    “相信啊!”她不是一直都隻相信他嗎?


    “那,我們結婚好不好?”


    “結婚?”


    “對呀,我以前沒提過嗎?”她不是說,他們以前常常躺在小山坡上約會,聽他構築未來的藍圖,那藍圖裏一定包含結婚這一項吧!


    “你不想嫁給我嗎?小恩很可憐,他已經沒有媽媽十年了。”


    “對,結婚。”像小學生複習課本,很認真地點頭複誦一次。“我想嫁,我要當小恩的媽媽。”


    “所以現在必須先解除你身上的婚姻狀態,我們才能在一起。你說過,沒有什麽會比我更重要,對不對?所以,你可不可以為了我,放棄你爸爸留給你的遺產?”


    爸爸留給她的……這個她懂。


    “包括這個房子嗎?”


    “對,包括房子。”


    “可是……”她在這裏出生、長大的,和他初次見麵也是在這裏,那些他在窗下等待的日子、偷偷爬窗下去見他的歲月……


    看出她的不舍,他歉疚道:“沒關係的,靜。那些過去、片片段段,很多我也記不起來了,但是失去過往,我們還可以創造未來,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徹底擺脫那個人,你的未來由我負責,我會盡全力不讓你吃苦。記得嗎?我說過我們以後要住的房子,我自己來設計,我可以給你更多更珍貴的迴憶。”


    他說得複雜,她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所以——你要養我?”是這個意思嗎?


    “對,我養你。”他微笑,又吻了吻她。“好不好?放棄它,連同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一起擺脫,過我們全新的生活。”


    她想了一下,旋即綻開燦爛的笑,很幹脆地答:“好!”


    他說什麽,她都聽!


    “不後悔?”他懷疑,她是否真聽懂了他說什麽。


    “不後悔。”反正,他說可以讓她賴住不放,其他的,都不要沒關係。


    他笑了。“好,那明天,我陪你去告訴勇伯,然後聯絡杜承嗣,去律師事務所。”產權讓渡書與離婚協議書都簽了,所有事情一次解決,他不想再拖下去。


    為了說服老管家,這一關他們就花了一個禮拜。


    因為董家老爺在死前那半年多少有些悔意,對杜承嗣也有所提防,這些年心智不清的董靜舒根本守不住什麽,因此遺囑中附加但書,動用到大筆遺產的相關文件,都必須有老管家連帶簽名方能生效。


    也因為有老管家用心良苦地為她設想,這十年董靜舒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


    為此,唐君蔚無比誠摯地道謝,謝他替他保護靜舒這麽久,今後,她的一切有他一肩扛起,懇求他答允簽署讓渡文件,換靜舒自由。


    而另一個,是一臉要哭不哭,像小時候吵著要勇伯帶她去放風箏,被拒絕時的可憐表情。


    明知道他最招架不住她的哀求,從小就是這樣,這個他看顧著長大的女孩,比自己的親生小孩更親,小時候流著兩管鼻水、勇伯長勇伯短地向他撒嬌,長大後看著她為愛癡狂、再經曆一場不堪迴首的夢魘婚姻,如今有機會擺脫過去,追求幸福,他該不該成全?該不該陪她冒這個險?


    贏了,是被捧在掌心嬌寵護憐,一生幸福無慮。


    輸了,是一無所有,兩頭皆空。


    這個賭注太大了……


    “相信我,勇伯。靜舒我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他說。


    “拜托,勇伯——”她扁著嘴,表情可憐兮兮。


    這兩個人一起求他,他根本沒轍啊!


    一個是願意為心愛的男人放棄大筆遺產,另一個是把她的感受看得比億萬身家還重要……唉!他真是敗給他們了


    既然當事人都不拘泥了,他還執著什麽呢?或許,小姐才是對的吧,錢並不能保障什麽,所以擁有了,她並沒有因此而快樂過,隻有能帶給她真心笑容的那個男人,才是她一生最大的保障。


    以後,有沒有錢都無所謂了,這男人不會讓她挨冷受凍。


    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唐君蔚可以把小姐照顧得極好,不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把小姐交托給這個男人,他很放心。


    老管家終於首肯,陪同前往,在律師的見證下簽了名。


    望著那兩份文件,老管家感慨地喟歎,隻是幾張紙,比什麽還輕,卻也比什麽都還重,讓每個人都付出好大的代價……


    從頭到尾,唐君蔚一直陪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默默支持。


    走出律師事務所的這一刻,他重重吐了口氣,擁緊她。


    這一次,是真的解脫了,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夠將他們分開。


    “靜,你高興嗎?”他溫聲問道,懷中女子正無聊地在把玩他襯衫的鈕扣,玩兩個小時了,有那麽好玩嗎?


    聽到自己被點名,左右張望了下,抬起頭,衝著他好純真地笑。


    “我們要結婚了嗎?”她隻記得這件事。


    那些人說話好無聊,她都聽不懂,反正蔚叫她簽名她就簽,叫她伸出拇指蓋手印她就蓋,因為簽完,他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低低地笑。“還沒。我請勇伯幫我們挑日子,應該在下個月吧,不用辦得盛大,公證就好,婚紗再找時間補拍。婚後我們還是住台南,要是把你拐走,勇伯舍不得你可能會哭。這樣可以嗎?”


    “好!”用力點頭,完全無異議,堪稱史上最合作的新娘。


    “我哪會哭……”老管家不服氣地反駁,心房卻漾滿感動。


    唐君蔚一定是看穿他很不放心小姐,所以才會決定在這裏定居,讓他可以時時看見小姐,知道她過得很好,沒有被虧待。


    “小姐現在隻剩下你了。”免不了還是想再三叮嚀。為了這個男人,傻得連一丁點後路都不留,要是受了委屈,可真的走投無路,連個娘家都沒有了……


    “勇伯,您放心,我會善待她。”像是將對方當成了女方尊長,鄭重而誠懇地向他保證。


    “喲,現在是上演什麽戲碼呀?”隨後出來的杜承嗣瞄了他們幾眼,那女人一見他就往男人懷裏縮,讓他體內的惡劣因子又被挑起,就是想玩玩她。


    “好歹當了十年夫妻,快要成為前妻了,不道別一下嗎?”伸手要摸她的臉,她旋即驚叫地往後躲。


    “杜承嗣,你手腳放尊重一點,你們現在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可以告你性騷擾!”唐君蔚擋在她身前,警告地低喝。


    性騷擾?像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杜承嗣笑得好樂。“都睡過了,摸一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這混蛋!


    唐君蔚厭惡地拍開他的手。“你不要嚇她!”


    明知人家視他如鬼魅,非要欺淩她,看她花容失色對他到底有什麽好處?


    “一隻破鞋而已,這麽寶貝?”杜承嗣嗤笑,反骨地硬是作勢要欺向她,不經意被抓住手腕,她驚嚇地尖叫、胡亂掙紮,對他拳打腳踢。


    唐君蔚連忙上前要分開他們,董靜舒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他用力一推——


    有人跌出人行道,刺耳的喇叭、煞車聲迴響不絕,畫麵在那一瞬間靜止。


    老管家、唐君蔚、董靜舒,全都呆愣住,沒有人反應得過來。


    他虧待你的,終有還的一天……


    耳邊,仿佛又浮現那年,麵相師對她說過的話。


    這就是他償還的方式?


    她還了他,前世未償盡的十年夫妻名分,他還她的……卻是一條命嗎?


    被撞開的身軀,拋高後重重落下,一片刺目的紅在眼前漾開、再漾開,那雙眼瞪著她,沒有合上……


    她再也承受不住,發出崩潰淒厲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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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一記聲嘶力竭的尖叫之後,她便失了魂般,呆呆怔怔,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問她什麽也不答。


    杜承嗣緊急送醫後,仍是宣告不治,而他們正在警局做筆錄。


    “董小姐,當時的情況,能請你說明一下嗎?”


    她縮在唐君蔚懷中,完全不應聲。


    “警察先生,她嚇壞了,請不要再逼她,什麽問題,問我就好。”唐君蔚看了心疼,將她緊摟在懷中護衛。


    “那麽肇事司機說,是因為死者突然被人推出車道,他才會應變不及地撞上,關於這點,你能做個說明嗎?”


    “是我推的。”此話一出,旁邊的老管家驚愕地望向他。


    當時的情況,他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唐君蔚伸手想製止,都還沒來得及碰到他們事情就發生了……


    “是我。”唐君蔚堅定地又重複了一次。“那是意外。他行徑太不知收斂,我怕他又嚇到她,想隔開他們,那時場麵很亂,我推開他時或許力道過猛了些,如果必須擔任何刑事責任,我不會推諉。”


    “是這樣嗎?”做筆錄的警員轉而問老管家。“你當時有看到嗎?”


    老管家呐呐地,答不出話來。


    他懂唐君蔚的用意,因為無法預期後果,索性將她完完全全隔絕在事件之外,那麽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牽連到她,他在保護小姐,擋在她麵前,替她承擔起一切……


    這男人……這男人……


    誰還會懷疑,他有多傾其所有、豁出去地愛她……


    老爺當年錯得好離譜啊!要是沒分開他們,今天的小姐會有多幸福!


    “我……當時……我沒看得很清楚……拉拉扯扯的……他沒站穩就跌出去了……”老管家答得模棱兩可,實在也不忍心將所有的問題都丟給他扛……


    “蔚——”懷中的女子扯了扯他衣角,怯怯喊了聲。


    “怎麽了?”他輕問,溫柔依舊。


    “我們……什麽時候迴家?”她想迴家了……這裏的人說話她都聽不懂,口氣又好嚴肅,是她做錯了什麽嗎?不然為什麽一直問那些她聽不懂的話……


    “再一會兒,靜,你乖喔。”輕聲哄完她,繼續做筆錄。


    於是她又等。


    那些人說的話,字字句句飄進她腦海,組成串串無意義的音符。


    “所以是你推他的?”


    衛,殺人的是我……


    “是。她那時躲在我身後,我在拉扯中有推開他。”


    別擔心,一切有我。小姐,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


    “她和你是什麽關係?”


    不過就是個女人,需要爭得那麽難看嗎?人命都給鬧出來了……


    “妻子。她是我未婚妻。”


    咱們生相依,死相憶,永世不相忘……


    哪裏來的聲音,好多、好雜、好亂,太多奇怪的音符,在腦海裏不斷交錯,她快要分不清楚誰是誰了,頭好昏——


    “蔚,我想迴家……”她害怕地輕喃。


    “小姐,你安靜!”老管家心浮氣躁,口氣難免嚴厲了點,板起臉來。她被好好地保護著,什麽都不知道,唐君蔚都一肩替她承擔下來了,她還不斷加重人家的心理負擔……


    “勇伯,別那樣對她說話。”唐君蔚輕輕拍撫,感覺到她的心緒浮動,惴惴不安。


    “可是、可是……我不要在這裏……”她快哭了。那些聲音一直追著她不放,還有那雙可怕的眼睛,一直在瞪她,不肯閉上……


    她真的嚇壞了。


    “警察先生,能不能讓我先送她迴去?她現在情緒不太穩定——”


    筆錄大致完成,警察點頭。“可以,但是有需要你得隨傳隨到,配合調查。”


    “好的。”他站起身,柔聲對她說:“靜,我帶你迴家。”


    她顛顛晃晃地起身,腦海渾渾沌沌,步伐跟蹌了下,被他扶住,耳邊傳來男人熟悉的驚唿聲,然後——然後——虛虛浮浮的記憶,被一片黑暗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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