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致聞言,不由得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這位師爺,他身量不高,膚色不白,眉毛也不夠濃,總之就是一副平常人的模樣,扔到街上都不會被人注意,多看一眼的那種人。


    隻是,這師爺生得一雙好眸子,黑白分明,晶亮如星,光芒閃閃間似乎能夠看透一切人心算計,他不由得心頭一震,挺拔的腰背又直了直。


    師爺滿臉是笑,手摸著下巴,轉頭對馬世貴說道:“馬大人,您和尚家馬要就要成為親家,但在此時卻出了岔子,不知,尚小姐可受傷否?”


    他問的是尚香薇有沒有受傷,但是眼睛卻沒有看向尚香薇,甚至連她所在的方向都沒有掠一掠,一雙眼睛隻注視著馬世貴。


    馬世貴的真正目的也不是想著把周東致置於死地,之前封住周東致的穴位讓他不能開口說話,也不過就是為了讓自己先把事情說個幹淨,讓正理都站到自己這一邊。


    周東致不是一個省油的燈,馬世貴一直這樣覺得,但這個家夥平日裏沉默少言,想拿個錯處還真是困難,思來想去,他不得不下個重本。


    他瞄一眼尚香薇,女子哭得淚水漣漣,但是他卻沒有忘記當自己與尚文新商量好此事,又找來尚香薇說的時候,她那一副驚慌錯愕的模樣,更不會忘記當她偷偷看過周東致之後那一臉羞澀的神情。


    說實話,單論個人的風采英姿,自己的兒子十個捆在一起也不及周東致。


    但周東致不是自己的兒子啊。


    雖然此事是他策劃,尚香薇也是他說服的,但看到尚香薇那嬌羞的模樣,他這心裏就是不舒服。


    如今被這師爺一問,他瞄著尚香薇,聲音不自覺帶了幾分冷意,“不曾。”


    “啊,這就是了。”師爺點頭,臉上的笑意更加燦爛,“那您看,實際雙方都沒有什麽損失,尚小姐沒有受傷,在下看她的衣服也未曾破損,不像是被周大人酒後非禮的模樣,不知……”


    他這話說得巧妙,你說沒有受傷,她的衣服都沒有被撕扯過的痕跡,那麽你之前說什麽周東致對她無禮,又說得那麽義憤填膺,姓尚的女人又哭得跟死了親人似的,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周東致的眼睛一亮,勾唇冷冷一笑,“本官也甚是好奇,馬大人口口聲聲說本官非禮於她,如今她衣衫完好,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不知,究竟是如何被本官非禮的?”


    “……”馬世貴語結,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說,外表看來的確不像是被非禮的樣兒,頭發整齊,衣衫完好,除了臉上的妝容被哭花了以外,其它的……


    尚香薇的手指在袖子裏掐著掌心,臉上是悲怯怯的神情,抽泣了一聲道:“胡大人,不知如何才能算被非禮?難不成……真要本小姐失了清白之身不成?周大人……吃多了酒,拉住本小姐不鬆手,又……”


    她說著,聲音一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似是咬了咬牙,垂頭紅臉道:“還……親了本小姐,這如果不算非禮,那本小姐就無話可說了。”


    她又抬起頭來,眼睛裏的淚光閃動,眼皮腫得像是水泡一般,看起來既好笑又可憐,她麵露悲色,聲音淒淒然道:“如果胡大人不為本小姐做主,那我……寧願一死!”


    尚香薇說著,便做起想要撞柱而亡的姿勢,滿堂人皆變色,都在心中暗歎道,此女果然貞烈!


    隻是她的架勢剛剛做足,還未來得及衝,不過剛剛一低頭的功夫,有人聲音涼涼,帶了淺淺的笑意道:“尚小姐這是要自盡嗎?哭了半天了,此時方才想起來要死?不過你還真會挑地方,這滿大堂的人,這麽多雙眼睛瞧著,恐怕你想死也死不了吧?”


    聲音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若真的想死,退了堂之後出門右拐向東三十裏,那裏四周安靜,有山有水,過路人少,的確是個適合自殺的風水寶地,而且保證沒有人攔住你,讓你死得透透的,哪怕是一不小心沒有死成爬起來再死一次也是行的。”


    一番話把眾人方才心中覺得尚香薇貞烈的想法拍了個稀爛,短暫的錯愕之後都忍不住想笑,衙役們一個個忍得紅了臉,死命的垂下頭去。


    堂上的胡重用汗巾擦了擦臉,飛快的在汗巾後偷笑了一下。


    與師爺一同進門來的侍衛微微勾了勾唇,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周東致的眉梢一跳,他聰明睿智,此次不過是不小心掉入陷井,此時被這師爺一說,他越發覺得這個師爺倒是個妙人兒。


    尚香微的架住還停留在那裏,拱著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撞柱而亡也不過就是做個姿態,到時候有人一攔就完事了,如今被這師爺點破,還怎麽繼續下去?


    師爺不再瞧她,隻是輕笑了一聲,雙手對著馬世貴一攤,“你看,人堆裏自殺總是有幾分難度的。”


    “……”眾人。


    “……”尚香薇羞愧的幾欲鑽入地縫去,她的臉忽青忽紅,像是一顆變幻莫明的蔬菜。


    胡重輕輕咳了兩聲,再怎麽說這樣鬧下去總歸是有些不妥當的,他正準備讓師爺迴去坐好,忽然聽到周東致說道:“多謝師爺為在下辯白。”


    師爺淡淡的一聲笑,擺了擺手說道:“周大人這話說得嚴重了,在下不過是見到什麽就說什麽而已,在下一直心直口快,心直口快,諸位莫怪,莫怪哈!”


    他說著,似是無意的往前一步,忽然步子停了停,臉色微微一變,周東致目光如電,頓時覺得他這個神情變得頗有幾分意思。


    馬世貴的臉色也跟著一變,他正想著對策,忽然聽到那師爺又說道:“咦?周大人這胸前的水漬是……”


    周東致垂頭看了一眼,“沒什麽,隻是茶水而已。”


    “噢?”師爺似笑非笑,眼神中有幾分意味不明的光芒,他抽了抽鼻子,“周大人之前還喝了酒?”


    周東致的心頭一動,他知道這位師爺不動聲色之間幾句話就把局勢扭轉,把自己從劣勢抬到了現在的位置,此人定然不是個一般的人物,於是,點了點頭說道:“正是。”


    “皎花白?”師爺臉上的笑意更濃。


    “師爺好靈的鼻子,的確不假,”周東致眼光瞄了馬世貴一眼,“馬大人相邀,備了上好的皎花白。”


    “喲,還是上等,”師爺看著馬世貴笑起來,“馬大人大手筆,大手筆。”


    他這話聽著是好話,但聽起來怎麽也像是一語雙關,有另外一層意思的樣子,馬世貴輕哼了一聲,沒有迴答。


    他心中突然有些說不清楚的感覺,自己精心策劃又下了血本的莊計策,此刻如同看似堅固的城池正在被人一塊一塊的把城磚抽去一般,隻待等到合適的時機,輕輕一推,便轟然倒塌。


    馬世貴有些狐線疑的看了看這個師爺,其貌不揚,並沒有什麽出眾之處,但……總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勁兒讓他覺得不安。


    不過,他一個師爺能幹什麽?細細一想,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哪怕若是翻了,將來自己就想辦法一點一點的扼上他的喉嚨,捏死他。


    師爺並不計較馬世貴的不屑和傲慢,他的聲音輕輕,似花落一般,落在這寂靜的大堂之上,“皎花白配上正州山上特產的小種雲瓜茶,能夠讓人神智放鬆,若是深夜無法安睡之人用了,別說是一場好睡眠,就是連續睡上個一天一夜也是可以的,再加上……”


    他再次抽了抽鼻子,滿堂的人就在他抽鼻子的時候不由得神經一緊,總覺得今天的師爺不太一樣。


    周東致的眉梢已經微微挑起,就如同她腰間懸掛的寶劍,當聽到師爺說皎花白配上正州山上特產的小種雲瓜茶,能夠讓人神智放鬆的時候便隱隱有了怒氣。


    這“能夠讓人神智放鬆”是什麽意思,他不用想都知道。


    師爺繼續抽了抽鼻子,角落裏的侍衛抿唇笑了笑,每次她抽鼻子的時候都像是一隻小狐狸,鼻梁上起了輕微的皺,透著幾分俏皮可愛。


    師爺像是聞到了什麽,尋著氣味兒到了尚香微的近前,眾人的目光隨著他轉動,都發現尚香薇的臉色白了白,隨著師父的靠近,一直在往後退。


    “你幹什麽?”尚香薇終於開了口,明顯的不悅,隱約含了一絲的顫抖。


    “不幹什麽,”師爺一笑,笑得尚香薇有些發毛,“尚小姐身上的香囊有些意思,不知道是用哪些香料做的?”


    尚香薇抬了抬下巴,冷聲一笑,如一隻驕傲的孔雀,“你算是什麽東西?也配來問本小姐這種問題?”


    “啊,對,在下不是東西,”師爺笑得溫婉,眼睛裏的光芒卻是一閃,“在下是活生生的人,隻是不知道尚小姐的胸膛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尚香薇一愣,她忽然間有些恍惚,恍惚那日在大將軍府,貴妃娘娘當麵,不由得心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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