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在黑暗中蜷縮了那麽久,和死亡相伴,他都險些忘記自己是要上法場的。


    大概是上斷頭台?


    父親已死,他們這些兒子應該是斬首刑吧?


    雖然他隻有六歲,但他已經發蒙,不是什麽都不懂的三歲小孩。


    他也曾和兄長們看過在大理寺前一些罪大惡極的死囚行刑的場麵。


    但每次到了關鍵時刻大哥都會捂住他眼睛,隻能聽到聲音。


    不過這次輪到他自己了,也隻能聽到聲音。


    能聽到聲音已經不錯了。


    他現在能聽到聲音,也是拜他懷裏的那塊玉玦所賜。


    因為,當時和他在一起的哥哥們,已經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居然還活著?”


    “什麽?沒死?”


    聽到牢門口傳來的聲音,他微微抬起頭,比起在黑暗中的他,牢門外的那些人反而更吃驚。


    仿佛看到了鬼一般。


    他活下來到底有多奇跡他本不知道,但這個時候他知道了。


    他是這座歲數是他幾十倍的寒冰天牢建立以來,第一個活著走出去的人。


    一個六歲的孩子。


    與他兄長的屍體一起。


    ……


    ……


    縱然驚愕,但牢門前的牢役顯然都不能在這裏多做停留,幾個裹著極厚棉衣的黑漆漆身影衝進來,拖麻袋一般把他從牢房裏拖出來。


    整個過程他一聲沒吭。


    過去的三天,對他而言仿佛三年。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六歲孩童。


    囚車已經候在外麵,然而在他被牢役一把搡進囚車之時,他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看不見,不是因為對於囚車的恐懼。


    而是,他再次感受到了,寒冰天牢裏的寒意。


    那股在他被從裏麵拖出來時,逐漸減弱的寒意,卻再次濃烈地布滿這個被木柵欄圍住的囚車。


    而發出這些寒意的,是與他在一個囚車裏的,他的兄長。


    在一片黑暗裏,六歲的小少年顫抖地伸出手去,摸到四座冰一般僵硬的雕像。


    “都不在了。”


    那個少女的話在他的耳邊響起。


    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明白,她之前到底看到了什麽。


    而母親明白了什麽。


    囚車搖搖晃晃地上路了,載著一個活人,和四具屍首。


    鎧甲摩擦,鑼手開道,大聲高喊著父親和大伯父的罪狀。


    小小的他靠在囚車的木欄上,聽著周圍竊竊私語的議論聲。


    沒有太多的爛菜葉和臭雞蛋,也許有人準備了,但看著囚車裏情況,都失去了動作。


    “五個兒子……都凍死了?”


    “那邊五個是都凍死了……”


    “詛咒吧……父債子還,老天爺降罪了……”


    “作孽喲……”


    凍死的兒子不是四個,而是九個。


    他木然地靠在欄杆旁,聽著周圍民眾的議論,而就從那些話裏,他清楚地聽到了另外一輛囚車裏的消息。


    大伯父的五個兒子關得更靠裏。


    哪怕比他們兄弟五人年紀要大上不少。


    但也已經全部凍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牢牢掛在胸前的玉玦。


    活下來的。


    隻有他一人。


    而他的這一個動作,也引起了周圍群眾的驚唿。


    “天爺,居然有一個還活著!”


    “那不是最小的那個麽?也許是陛下仁慈,沒關天牢?”


    “眼睛瞎了?”


    “運氣不錯吧。”


    “這哪裏是運氣,就算沒凍死,馬上也要斬首了。”


    沒錯。


    這不是幸運。


    因為他馬上就要死了。


    她沒有來。


    聽著周圍三千禁軍踩在地上鏗鏘有力的聲響,他漠然地想到。


    她果然隻是來安慰母親的。


    他在一夜之間長大,也在那名少女離開之後,想通了很多事情。


    在母親離開的第一個夜晚,他也曾期待過,還會不會有人來。然而他等了整夜,沒有任何人。


    懷中玉玦的熱度一點一滴消失,而他的期望,也一點一滴的消失。


    最後,變為明徹一切的絕望。


    那名少女沒有再來天牢。


    也沒有任何口諭和聖旨傳來。


    而在第三天的早上,牢門被打開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她失敗了。


    她說要救他,但沒有救成他。


    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而她並沒有能讓決定他生死的人迴心轉意,更沒有從天牢裏帶走他。


    看來她其實是個沒權沒勢的公主。


    年幼的他如此想到。


    她當時和母親的說話方式也十分巧妙。


    她說她會盡力而為。這個盡力就很有說法,也許她真的去求了她的父皇母後,但沒有迴轉,但這也叫盡力了。


    她當時的舉動,隻是為了穩住母親,讓母親心甘情願離開他,自己活下去。


    囚車停下了。


    此時已經行到了大理寺前的廣場上,這裏專門設有一個特殊行刑台,非十惡不赦之人不得在此處行刑。


    和菜市口的行刑台相比,大理寺內有著大量的兵力,行刑台邊更設有軍中重弩,而掌管這些重弩的,是大周最為精銳的軍隊,黑甲衛。


    他第一次看到黑甲衛就是在大理寺的行刑台前,那年他四歲,迴去就發燒了,做了一晚上噩夢,之後帶他去的大哥被母親狠狠責罰了。


    據府裏的老嬤嬤說是因為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見髒東西,而那些黑色死神的鎧甲上的亡魂太多,沾染了他的眼睛。


    這一次他看不見黑甲衛,但空氣中滿布的鐵鏽味讓他不寒而栗。


    這就是黑甲衛的味道。


    這就是死亡的味道。


    真正的重兵把守,天羅地網。


    斷頭台到了。


    人群中響起驚唿,但他的心卻似乎是麻木了,什麽都感覺不到。


    從那個寒冰的地獄裏拖出來的時候,他就明白,沒人能救他。


    之前沒人救他,之後就更沒人救他。


    刑場外包圍著千軍萬馬,將確保他被置於死地。


    之後他才知道他當時的預估還保守了。


    大理寺外,三千禁軍,一千黑甲,就是為了守衛這場行刑。


    守衛這場大周建朝以來第一場謀反大案的行刑!


    “時辰到!行刑!”


    伴隨著嘩啦啦的鎖鏈聲,他和兄長的屍體被推上斷頭台。


    他被按入冰涼的鐵框的凹陷處,他見過這個東西,他知道巨大的鍘刀就懸掛在他的脖子上方。


    但不知為何他不是特別的怨恨。


    也不曾怨恨那個給過他希望的少女。


    畢竟她認識的人是他母親,不是她。


    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子,又能做些什麽。


    玉玦的溫度在他胸口已經快感覺不到了。


    他聽見台下民眾和孩童的尖叫,劊子手掄起大錘即將斬斷鍘刀的繩子。


    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許多聲音。


    有外麵的,也有他身體裏的。


    啊,他就要死了。


    他以為他沒有遺憾。


    雖然隻有六歲,但他也知道自己非死不可。


    此乃死局。


    死亡的味道如此清晰,清晰的令人絕望。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有些不甘。


    因為他看不到太陽。


    周圍黑極了,他什麽都看不見。


    他將在黑暗中死去。


    生於黑暗,死於黑暗。如斯悲哀。


    他不願意。


    “砍頭了!”


    刺耳的尖叫聲響起,鍘刀從天而降!


    感受的著頭頂的寒意,他茫然的向上空伸出一隻手。


    太陽……在哪呢?


    “啊……”


    刀光火石之間。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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