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立崢和南山先生談話的同時,縣衙後院也在進行一場談話。


    比起縣衙外的如同過年一般的熱鬧,縣令大人所在後宅的氣氛卻有些緊張。


    整個縣衙其實由兩部分組成,前麵是官衙,後麵是縣令一家人居住的後宅。後宅一般重重把守,很少放人進去。但此時此刻,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人正快步走了進去,無人通報,也無人阻攔。


    因為這個人是這個宅子主人的頂頭上司。


    “結果都已經貼了出來,你找我還有什麽事?”宋明軒疾步邁進廳堂內,看著穿著便服在堂內正襟危坐的休寧縣令,“怎麽迴事?那個丫頭難道來鬧了?”


    休寧縣令姓陳,已經不惑之年,但最近他發現,他的疑惑不增反減,已經到了徹夜難眠的程度了。


    “沒有,”陳縣令低著頭說道,“有衙役來報說,朱九小姐今日上午在兄長的陪伴下來看了紅榜,隨後又去了查卷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就走了。”


    宋明軒哼了一聲,“我就知道,給這個丫頭上榜就已經是大恩大德了。”


    他看著陳縣令問,“那天泉書院那邊呢?”


    “今天上午魚斯年也來看了紅榜和考卷,後來和朱九小姐一起坐車走了,也沒有說什麽。”


    宋明軒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種事情鬧大了,丟的還是他們天泉書院的臉。”


    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破例收的女弟子在縣試文試拿了倒數第一,望溪那個老家夥現在的臉色一定很精彩。”


    陳縣令沉默沒有說話。


    “怎麽了?”宋明軒看著他,“話說你聯係我到底作甚?”宋明軒眉頭一皺,“不會是明天的布置出了什麽問題吧?”


    陳縣令搖了搖頭,猶豫了會兒說道,“宋大人,明天的武試下官覺得還是普通布置下吧。”


    宋明軒皺眉,“有什麽好顧忌,縣試也不用你擔責任,什麽事我會頂著,文試都已經如此了,你現在不願又想如何?”


    陳縣令一臉難色,“大人,不是下官推脫,主要是文試一事,當時是賤內盲目應承下的,下官到現在還心有不安。”


    “有什麽好不安的,”宋明軒不屑一顧道,“已經夠抬舉她了,如果不是鬆兒說他的恥辱必須要在武試場上洗脫,她連末榜都進不了。”


    陳縣令看他道:“實在是大人要我做的事,落差太大了一些。”


    他繼續說道,“如果隻是普通一個學子,普通一篇文章,落榜也好,掛末榜也好,在下都敢下手。畢竟在下三年考核沒有評過優了,還仰仗大人扶持。”


    “那你在猶豫什麽?”宋明軒眯起眼睛,“莫不是英國公府給你了什麽好處嗎?”


    陳縣令迅速擺手,一臉苦澀地看著自己麵前的長案,那裏曾經放著大摞縣試考卷。


    “偏偏那篇文章如此之好,怎能末位?”陳縣令憂心忡忡地看著宋明軒,“本應案首卻屈居末位,實在是罪過啊。”


    宋明軒還沒有看到那張卷子,卷子就被陳縣令的夫人下手給毀了


    對於陳縣令的說法,他是不相信的。


    “還案首,老陳,你莫不是閱卷太辛苦記錯了文章?”宋明軒一聲嗤笑,“怕了就是怕了,不要找什麽借口。”


    “不,不,大人如果你能看到那篇文章也會這麽覺得,”陳縣令神情越發苦澀,“下官雖然才疏學淺,但也是國試出身,還是能分出好壞的,這樣的人,最好扼殺在起點上,否則將來……”


    “得了,得了,怪不得你十年都升遷不了,”宋明軒揮了揮手,“你的意思我懂了,既然怕了,也用不上你。”


    “武試本來也就沒安排什麽,你不願意加就算了,之前的安排別再動了,否則在朝廷懲罰前,我先讓你走人,”宋明軒眯著眼睛看著陳縣令。


    “本來武試就打算留點手,宋明軒繼續說道,“那都是大庭廣眾下真刀真槍的比拚,要做什麽還是難了些,萬一那個女子被打死了進不了鄉試,鬆兒的屈辱就沒法讓她百倍奉還了。”


    “下官謝巡撫大人。”陳縣令鬆了口氣。


    “但之前的考卷一事,”他遲疑道,“應該不會出事吧?”


    “怎麽會?”宋明軒不以為意道,“辦事的影衛已經消失了,那份卷子也是真的,沒有證據,也無人看見,怎麽會出事。”


    ……


    ……


    “我看見了。”


    五曲隱屏峰上,南山先生看著一臉肅穆的段立崢,講述了之前在千裏眼裏看到黑影之事。


    “先生,你既然事先就看到有人混進去,為什麽不阻止?”聽完南山先生的話,段立崢隻覺得心情更加複雜。


    “我並不知道那個黑影要做什麽。”南山先生麵無表情道。


    “是嗎,”段立崢看著手上破爛的考卷,“那這份抄本,又是因何而來?”


    官方的考卷都被汙染,除非朱瑛那丫頭自己再寫一遍,不然南山先生這裏的這份可以算是絕版了。


    “有些好奇她到底會寫些什麽,”南山先生看著段立崢,“我也是讀書人。”


    他和望溪較了一輩子勁,沒想到望溪冒天下之大不韙居然將那女子收入門下,更讓南山先生好奇她會做出什麽文章。


    他事先派人謄抄,無非是擔心這女子無法上榜,那文章也就得不到公示。


    畢竟古往今來沒幾個十四歲的孩子能過縣試。


    “那為什麽不送這份抄本去官衙……”段立崢眼中泛起怒意,然而他還沒有說完,南山先生突然靜靜開口,“我覺得現在的結果非常好。”


    段立崢一愣。


    南山先生看進他手上的考卷。“我剛剛給你看了司徒高義的和朱瑛的考卷,司徒高義的文章你評了,那她的文章你覺得如何?”


    段立崢一時詞窮。


    南山先生的神情變得鄭重肅穆。他走到段立崢身邊,看著他手裏的文章。


    “你覺得這樣的文章,真的能張貼出來嗎?”


    南山先生說道。“如果是會試甚至是殿試,這樣的文章這樣的人,隻有兩個下場。”


    “要麽成為帝師,要被砍下頭顱,”南山先生搖著頭。


    “所以縣試的案首就是司徒高義,隻能是司徒高義,”南山先生說道。


    段立崢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看向手上的文章。


    這是絕無僅有的好文章。他明白。


    看到的時候宛如一柄利刃劈向心髒一般,振聾發聵。讀完詞藻警人,餘香滿口,熱血沸騰。


    但同時,裏麵的觀點又是驚世駭俗的,引用的文章也完全不在意是否被禁,禁文禁詩俯首皆是。


    這是會被讀書人藏起來偷偷讀著過癮的文章,卻不是能在縣試公之於眾的文章。


    某種意義上,那份被塗改的考卷其實是保護了她。


    “弟子明白您的意思,”段立崢開口道,“但這樣對她不公平。”


    “沒有什麽公平不公平,她既然妄圖以女子之身染指功名,那麽就應該有接受這一切的覺悟,”南山先生冷冷道,“明天就是武試,想必還會有其他事端。”他說道,“這件事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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