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為什麽不抽了呢?”女孩子看著他問道,神色平靜並不作偽,看不到任何玩笑的意思。


    “九小姐,”司儀扶額,“你已經贏了。”


    “沒有呀,我之前說過的,如果答應我的條件,就給對家三次機會。”女孩子認真說道,“剛剛才用掉一次,繼續,下一首。”


    她說繼續。


    她說下一首。


    說的如此平靜,如此理所應當。


    這小女子,竟然如此。


    司儀說不出話來。


    她的身上可背著六千多兩的賭注,她隻要有一首背不出來,這賭注就立刻翻倍,她要陪一萬兩千多兩白銀!


    這是要對自己有多自信,多膽大包天,多麽狂妄,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司儀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她沒有看觀眾,也沒有看站在她麵前的宋雪鬆。


    她的眼睛裏是裝滿詩簽的壇子。


    就好像對她來說其他都不重要


    “可……”司儀皺起眉頭,覷了一眼宋雪鬆的臉色。


    這位宋公子剛剛說了隻需要一次機會,但聽到這女孩子的話,即便臉色難看的要死,但他依舊咬緊嘴唇,沒有出言反駁。


    司儀了然,畢竟這不是普通的意氣之爭,因為這姑娘的下注,宋公子身上也有五千五百多兩的賭注,一旦在這裏承認自己輸了,他就要賠付一萬多兩白銀。


    一萬多兩白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和一萬多兩的銀子比起來,少年人的意氣又值幾個錢?


    看到沒有,這才是正常人。


    司儀歎了口氣。


    但問還是要問的。


    “如果宋公子這邊沒有意見的話,賭局可以繼續下去,”他開口問道。


    宋雪鬆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眼前泰然自若的女子。


    他一生從未感到如此屈辱。


    他自認博聞強記,在徽州城裏,在文武雙修一道隻略遜於段立崢,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女孩子能答出自己都背不出的詩。


    她憑什麽能做到?


    她是誰?明明隻是個聲名狼藉的小女子!


    答的那麽流暢,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手腳!


    宋雪鬆的眼神實在過於強烈,盯著詩簽壇子不放的朱鸞抬眼看了他一眼。


    宋雪鬆看著她的眼睛。


    無比隨意的,什麽特別的內容都沒有的眼神。


    啊,宋雪鬆恍然大悟。


    原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看起來不顯山不顯水,說話動作都是平靜安然,但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其實才是最大的嘲諷和狂妄。


    自己還真是被小瞧了。


    宋雪鬆站直身體,僵硬的臉龐柔和下來。


    “我不同意。”少年平靜說道,一絲桀驁在眉梢浮現,“我認……”


    他正想說出後麵的話,突然有尖細的女聲劃破暮雲樓的內部,“哥!你沒有輸!這個賤人一定是做了手腳!繼續比下去,讓她好看!”


    宋雪鬆吃驚地抬起頭,看到趴在天字閣的窗口,聲嘶力竭對他吼的宋玉雪。


    段芷雲吃驚地看著身邊的好友,宋玉雪的眼角已經全部燒紅了,看著台上朱鸞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般。


    “現在的小姑娘們,真是可怕。”司徒高義看著窗邊探出身的女孩子的背影,聳了聳肩說道。


    “都是孩子,難免意氣用事了一些。”段浩初搖晃著杯中酒,淡淡說道。


    司徒高義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段大人果然好修養,這般爭鬥對您而言也隻算是小孩子的把戲。”


    段浩初笑而不語。


    “好了,這下看宋兄如何抉擇吧。”司徒高義看著樓下說道。


    宋雪鬆原本堅定起的意誌被動搖,麵露難色。


    宋玉雪的話給了他一個恰到好處的台階,想必就算繼續下去,也沒有人能說些什麽,畢竟他隻是做了一個體諒妹妹心情的兄長應該做的事。


    司儀看著進退兩難的宋雪鬆,也有些為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就在此時,站在一旁的朱鸞開口了。


    “讓我好看?他恐怕沒這個本事。”她瞥了一眼宋玉雪,隨後輕聲說道。


    這小女子!


    司儀再次扶額。


    這個時候,居然還如此赤裸裸的挑釁,眼前這是宋家的大公子,可不是叫花子!


    周圍的賭徒和看客們也愣了一晌,暮雲樓裏片刻的凝滯,隨即再次聲如雷動。


    “有種啊!這小姑娘!”“宋大公子上啊!別慫啊!讓你妹妹看看!”


    周圍哄笑議論聲噓聲亂七八糟,場麵已經完全失控了。


    司儀哭笑不得,看著眼前宋雪鬆紅著眼睛抬起頭瞪著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繼續。”


    ……


    ……


    暮雲樓裏鼓噪聲雷動。附近的人家和行人們都知道今日是暮雲會,熱鬧是肯定的,所以對這喧鬧開始並沒有在意。


    但才上午,喧鬧聲逐漸越來越大,陣陣聲浪從樓裏傳出,聲音大到遠處站著的或者經過的人都無法再忽視,人們紛紛抬頭張望,不斷看到有人往暮雲樓裏跑。


    出什麽事了?


    難道今年的暮雲會上有什麽大事發生?


    有行人拉住往樓裏跑的人詢問,那人也隻是滿眼焦急指著樓裏,口裏說不清楚,隻說有厲害的事發生。


    神秘的樣子鬧得人心裏直癢癢。


    於是更多的人耐不住好奇湧過來。跨過門檻就看到大廳裏擠滿了人。


    要知道這可是闊朗清雅的暮雲樓,什麽時候堵的跟地下賭坊似的了?


    後來的人踮起腳,隻聽台上傳來一聲清脆擊缶聲,周圍立即歡聲雷動。


    “第幾首了?”“第七首了!宋公子已經答不出來三次了,機會用完了!”“那下一首就定勝負了?”“勝負局終於到了!”


    剛進來的人一頭霧水,“什麽三次機會?誰在和宋公子比?”


    “一個小姑娘,和宋大公子鬥詩,讓宋公子三首!”


    “有人給那小姑娘下注六千多兩白銀!”


    “已經贏了三次了!再贏一次就算贏了!”


    旁邊的人興奮地跟後來的人解釋著,後來的人目瞪口呆,完全無法相信,各種詢問著,又有人大聲解釋,各種人亂糟糟的聲音裏,傳來司儀朗聲的念簽聲。


    “第八首!前宋朝宣化十九年半述大家所作《南鄉子》兩首!”


    清脆一聲響。


    擠到站在前麵的人清楚的看到,司儀話音一落女孩子立即擊缶,反應速度之快讓人瞠目結舌。


    這可不是在比聞聲擊缶的遊戲,這女孩子真的有時間思考嗎?


    “好,朱小姐已經得了?宋公子呢?”司儀熟稔的重複著他的台詞,然後看了宋雪鬆一眼,候了三息,繼續說道,“好的,我數到到三後,朱小姐你就可以開始背了,一、二、三。”


    女孩子站在場上,靜靜開口。


    “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


    繞水恣行遊。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迴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毫不停頓背出下一首。


    “不用問田園,十載歸來故舊歡。一笑從知春有意,籬邊,三兩餘花向我妍。


    哀樂信無端,但覺吾心此處安。誰分去來鄉國事,淒然,曾是承平兩少年。”


    不知為何,司儀在這女子吟這兩首詞時,聽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


    “贏了。”他喃喃說道。


    主持過那麽多場鬥詩,但唯有這一場,他想必永遠不會忘記。


    在周圍一瞬間爆發出的歡唿雷動中,宋雪鬆麵色雪白,他看著眼前的小女子說道,“我輸了。”


    隨後掉頭離開。


    司儀走到朱鸞麵前,拱手笑著說道,“恭喜朱九小姐,您贏的賭注之後會有人和您清算,會減去您之前下注的部分送到您手上……”


    司儀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發現眼前的女孩子臉上並無喜色,反而看上去若有所失。


    “結束了?”女孩子抬頭茫然的看著他。


    看著她的眼神,司儀不知為何有種不妙的感覺。


    女孩子眼神空茫,看著他幽幽說道。


    “我還想,繼續玩……”


    “哎?”司儀被看的渾身發麻,仿佛被什麽不得了的猛獸盯著一般,賠著笑臉哄勸道,“可九小姐,沒人和你比了呀,您看……”


    朱鸞抬起頭,看向位於五樓的天字閣。


    “呐,魚斯年,”她說道,“來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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