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鸞側頭看向一邊,隻見朱戎緊緊抓著她的手,低頭對她笑。


    少年的身形比朱九小姐高一頭有餘,為了能夠平視她的眼睛微微彎著腰。


    “結束了呢,九妹妹。”他眼中有釋然有感慨有不甘,各種情緒混在一起,十分複雜。


    朱鸞看著少年的眼睛,沒有掙脫他的手。


    這真是無比漫長的一天一夜。


    即便已經活了三輩子,但這麽顛生倒死,波瀾起伏的一天一夜也是很少見的。


    當然,她也明白對這個少年而言,並不隻有一天一夜。


    充盈他人生十五年的黑暗,也暫時性的劃上了句號。


    “嗯,結束了。”朱鸞應道。


    弓從她的掌心滑落,她看了一眼地上朱寬的屍體,用曾經握弓的手微微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他死了。你高興嗎?”她低低說道。


    那個死在火海裏的少女,她的仇恨有沒有減輕一分?


    沒有人迴答,她的聲音如同煙霧一般消失在了昏暗的光線裏。


    一位騎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的黑甲騎兵來到了他們的身前。


    魁梧的騎兵翻身下馬,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臉,他看上去三十出頭,眼神堅毅,氣息肅殺。


    “這位就是老國公的嫡曾孫朱少爺是嗎?”


    朱戎點點頭。


    騎兵將官從懷裏摸出一個金色的物事,看了不遠處的段浩初一眼,在對方點頭後,他將此物放到了朱戎的手心。


    “黃山大營騎兵十七部奉命前來馳援,現已完成調令,虎符物歸原主。”


    躺在朱戎手心的令牌金光燦燦,老虎形狀,隻有半邊,上麵銘刻著篆字。


    周圍的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居然是虎符!


    朱戎遲疑地看向白老太君。


    “這是你太爺爺留下的東西,”白老太君拄著龍頭拐杖一步步走過來,“當年還沒來得及交給你爹,你爹就不在了。”


    白老太君的眼睛裏有淚光閃動。


    “今生今世能把它交到你的手裏,有朝一日我到了下麵,也能和我那老頭子交代了。”老人說道。


    朱戎沒有推辭撫摸了一下手上的虎符,鄭重的放到了懷裏,隨後向騎兵將官施禮,動作行雲流水,不卑不亢。


    白老太君看著曾孫稚嫩的麵容,麵露欣慰之意。


    即便是在氣勢逼人的壯漢麵前,少年人依舊站的筆直,臉上的神情從容毫不慌亂。


    沒有推辭,也沒有疑惑,也沒有得意忘形,平靜地接受了對少年人來說還尚許沉重的傳承。


    又有誰能想到,這個少年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在地下渡過,過著不見天日,不見生人的日子。無數次生死一線後,現在終於能驕傲地站在這裏,經曆了血肉橫飛的洗禮,依舊能如此淡然平靜地待人接物。


    不問,不怨,不多言。


    這沉穩和心理調節能力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具備的。


    對麵的將官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愧是朱家的子孫,有乃父其風。”


    “將軍過獎了。”朱戎含笑答道,“感謝這次的相助,”他看了一眼不遠處橫七豎八或生或死的官兵們,“接下來還要勞煩將軍,如果有活口,還望能從他們口裏逼出此事的主使和目的。”


    黑甲將軍點點頭。


    他的臉色變得肅然,“這邊一定盡力。”隨後他朝身後的黑甲騎兵們一揮手,騎兵們紛紛下馬打掃其戰場來。


    濃烈的血腥味籠罩整個壽安堂,不少宮女和新兵麵色驚恐地幹嘔著。


    朱戎依舊站在原地,視線沒有挪開,認真地看著。


    黑甲將官的神色更加滿意,露出欽佩之色。


    麵對如此大量的屍體還能如此平靜,一般隻有久經沙場的老兵沙場才會有這樣的狀態。這小少年年紀輕輕就能如此的寵辱不驚,未來必定不可限量。


    但黑甲將官想了想又失笑起來。


    他將是未來的英國公。


    本就不可限量。


    不過……


    和眼前這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稍稍有點格格不入的是,他的右手一直牽著一個姑娘的手。


    隻有在接過虎符的時候短暫的放開,將虎符放到懷裏後就又拉上了。


    這姑娘……


    居然是個修行者嗎?


    黑甲將軍上下打量著朱鸞,想起剛剛就是她一箭射下了於叟手上的匕首,雖然於叟最後還是服毒身亡,但這份決斷力和箭術也相當與眾不同。


    黑甲將軍將視線從朱鸞身上移開,看到朱鸞身後的晉陽公主,立即上前單膝跪地。


    “殿下,末將來遲了,還請恕罪。”


    “得了吧。”晉陽公主擺了擺手,“你又不是為我來的。”


    黑甲將軍無奈地笑笑,“軍令如鐵,實在是……”


    “我知道的,無需多言。”晉陽公主不以為意地說道。


    “謝公主殿下體恤。”將軍行了個軍禮,隨後指揮將士們打掃起戰場來。


    ……


    ……


    夜色漸漸的深了,白天經曆過一場殘酷洗禮的英國公府燈火通明。


    壽安堂前,原本堆積的屍體已經全部被搬走,丫環和小廝們正一遍遍的淨水潑地衝刷著這地麵上的血跡。


    各式花草都被砍的分崩離析,地麵上的房屋四處都紮有羽箭,窗戶和門也被都被穿透,看上去像是蜂窩一般。


    不得已朱戎等人又重新迴到了地下密室。


    “沒想到,病治好的第一夜,還是要睡在這裏。”小少年坐在床邊的圓凳上,笑嘻嘻說道。


    “嗯,習慣了這裏也不錯,很安靜。”朱鸞坐在床上淡淡答道。


    “喂,已經很晚了,你怎麽還在這裏?”玉瑩站在一旁叉著腰,虎視眈眈地說道。


    “我高興嘛,”朱戎隨口答道,又和朱鸞說起他在地麵上見到的新鮮事。


    朱鸞靠在床上,眼睫低垂,慢慢調息,努力修複元氣大傷的身體。


    她今晚還是睡在朱戎的床上,原本沾上血跡的床單被套已經被收走,換成了嶄新的被褥,清爽的香味讓人很舒服。


    晉陽公主已經隨段氏兄弟迴到了段府,耳邊隻剩下這個小少年嘰嘰喳喳的聲音。


    雖然有點過早,但她不是很討厭。


    讓她聯想起潤兒小時候的樣子。


    初見時的不可一世殘忍暴躁已經一去不複返,現在的少年已經脫胎換骨,看上去風姿俊秀容光煥發。


    連一隻蜻蜓從他的眼前飛過都能被他說的極有意思,對於常年生活在地下的他來說,地麵上的一切都是那麽新鮮那麽美好。


    朱鸞靠在床上聽著,偶爾迴應,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少年在絮絮叨叨的說著。


    就在朱戎興致勃勃地向朱鸞講述著他遇到的兵將們的時候,女孩子均勻的唿吸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他抬起頭看到朱鸞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靠在枕頭上睡著了。


    “看吧,都是你說這些無聊的話,小姐都睡著了。”玉瑩在一旁聲音小小的抱怨著。


    朱戎微微一笑沒有反駁,注視著女孩子安靜的睡臉。


    看來是真的累壞了。


    她是他見過最堅強的女子,整整一天一夜後,經曆無數次九死一生的劫殺,她都帶著他們闖過,所有人的精神從早到晚都沒有放鬆過,尤其是她。


    沒有這個女孩子自己想必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朱戎在心裏想,站起身走到朱鸞的床邊,彎下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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