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均嵐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女人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把玩手機,長腿架在茶幾上,腳邊放了一瓶指甲油,卻像是完全沒被開啟過。


    「今天不去祁先生那裏啊?」他對那位男士仍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但已習慣稱他作「祁先生」。


    「不去,小紅來報到了。」


    「這樣喔。」跟歡歡同住多年,周均嵐對這些女性用語已經相當熟悉。


    他看著好友落寞的神情,張口想說些什麽,旋即又打消了念頭。歡歡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友誼仍是有底線的,無論他多麽不讚同歡歡和那位祁先生隻要性不要愛的關係,他必須尊重她的決定。


    有些事,即使是最親近的朋友,也不該幹涉太多。


    「烤箱裏有千層麵,你要是餓了就熱來吃。」方言歡忽道。


    「我跟幾個同事在外麵吃過了。」周均嵐掛起外套,在歡歡身旁坐下,無言地開了電視看新聞。


    「喔。」方言歡百無聊賴地結束手機上的遊戲,把電話扔到一旁。


    他不會打電話來的,她知道。


    她也不會打電話過去。


    他們會在一起純粹是為了性愛,現在遇上她不方便的日子,他們就沒了見麵的理由。


    原本她計劃好下班之後要護膚、塗指甲油、打電話看宅在家裏的小呂是否還活著,然後觀賞自己一直想看的dvd……可是除了接聽一通母親叨念的電話之外,她一件事都沒做,完全提不起一點勁。


    她想見他,卻沒有借口。


    說也奇怪,她跟他在一起,圖的是肉體上的歡快,可是她發現自己心心念念的,卻不是連續幾天都無法享受的那種肢體交纏的快感。


    當然,她的性生活美滿是無庸置疑的,然而占據她腦海的,卻是他們在歡愛之後,兩人相擁的時光。


    那種時刻通常很短暫,完事後他總在床上待不到十分鍾,有時候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有時候隻是沈默地玩著她的頭發,然後便離開床鋪。


    然而那短短的幾分鍾,卻給她一種比身體結合更深刻的感覺。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平靜,就如老朋友那般溫馨,但又比朋友更貼近。


    習慣果然像一種迅速蔓延的病,他們交往未滿一個月,她甚至從未在他那裏過夜,卻已對這樣一個小細節念念不忘。


    不要再想了!


    方言歡強迫自己拋開這些惱人的思緒,怎知另一件糾纏著她的事卻浮現腦際。


    她抬起手,張口對著掌心嗬出一大口氣,然後用鼻子聞了聞。


    好像不會啊……秀眉皺了起來。


    「歡歡,你在做什麽?」奇怪的舉動引起了周均嵐的注意。


    「阿嵐,你聞聞看,我有沒有口臭?」她忽地湊上前,把周均嵐嚇得往後仰。


    他哭笑不得。「沒有吧……怎麽突然問這個?」


    方言歡恢複原來的坐姿,神情懊惱。「我到現在都沒跟祁東禹接過吻,他好像不想吻我。」


    「你們沒接過吻?」周均嵐也有些訝異。


    「沒有,我有好幾次想吻他,結果都被他避開了。」


    「會不會其實有口臭的是他?」周均嵐偶發性的冷幽默又發作,方言歡聽了卻瞪眼。


    「才沒有!」他吻過她的臉頰、鼻尖、下巴等地方,他的氣息她再熟悉不過。「可是我想不通,我們幾乎什麽都做過了,為什麽就是沒接吻?」


    周均嵐認真地思考好半晌,然後斟酌著用詞道:「我聽說過有些人認為接吻比做愛更親密,做愛可以不含感情成分,接吻卻要……」


    方言歡發起怔來。


    是這樣嗎?因為他對她沒感情,所以不想吻她?


    「歡歡,隻是少數人這樣想,說不定祁先生有別的理由,你先別難過。」


    難過?方言歡迴過神,笑了出來。「我哪有什麽好難過的?我跟他本來就說好不談感情啊!」


    感情的事有那麽簡單嗎?周均嵐憂慮地看著好友。


    歡歡一定不知道,她剛才的表情,憂鬱得教人心疼。


    四天了。


    他已經四天沒接到她的電話。


    平時她總會在下班後打電話到他家裏,如果他在家就會來找他,若沒人接聽,她就知道他加班,但最近幾天卻完全沒有她的消息。


    她是已經厭倦了嗎?還是在玩欲擒故縱的伎倆?


    不,如果是前者,她一定會直接跟他說,不會避而不見;若是後者……不可能,她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否該打電話給她?


    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令祁東禹有些吃驚。他向來不主動打電話給女伴的,沒理由為她破例。


    說不定她跟她那些朋友出去玩了。


    很有可能……


    不過去哪裏玩可以玩那麽久,南極嗎?


    「……東禹,你不讚成我讓資訊部的江經理接管海外事業部?」


    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傳入耳中,祁東禹陡地迴神,登時背上冒起冷汗。


    該死!他居然在跟董事長討論要務時走神!


    祁東禹忙集中精神,冷靜道:「不,董事長,我認為以江經理的資曆來說,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是嗎?」鄭信淵微笑,兩眼卻不減精明。「我看你皺著眉頭,還以為你另外有想法,畢竟江經理在你當企劃副總的時候經常反對你的提案。」


    「各部門有自己的考量,開會的時候難免意見不合,但我想江經理的確有能力接下海外事業部。」


    鄭信淵滿意地點頭,正要說些什麽,桌上的電話響了。


    他按下內線。「什麽事?」


    「董事長,鄭小姐來了。」秘書小姐道。


    「喔?」鄭信淵有些訝異,但還是說:「讓她進來。」


    不一會兒,一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走進辦公室。


    她先是看了祁東禹一眼,才轉向辦公桌後的中年人。


    「昕雅,怎麽會突然過來?你不是不喜歡來公司的嗎?」鄭信淵對寶貝女兒笑得和藹可親。多年前他就得知他的生育能力低,能得一女已是上天眷顧,所以對這個女兒格外疼寵。


    「爸,人家隻是怕你工作太累,所以過來看看你。」模樣秀麗、纖柔的鄭昕雅含笑。


    「董事長,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祁東禹出聲,不想打擾這對父女。


    鄭信淵未應聲,鄭昕雅卻搶先道:「你是祁特助吧?我記得你上星期送過檔案來我們家。」


    「是的,鄭小姐。」祁東禹微微頷首,又問上司:「董事長,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事了,你先走吧。」


    祁東禹離開辦公室,鄭昕雅的目光卻追隨著那挺拔的背影。


    原來如此……鄭信淵精明的眼睛沒錯過女兒的一舉一動。


    門關上後,他說:「不錯的年輕人。」


    鄭昕雅迴過頭,扭捏地咬了咬唇。


    「唉,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看我,沒想到你想看的另有其人……」鄭信淵裝模作樣地歎氣。「當然,我這老頭子是沒年輕帥哥好看。」


    「爸!」鄭昕雅臉紅,不依地跺腳。「你怎麽這樣取笑人家!」


    自從上星期在家裏看見父親的新特助,她就對他一見鍾情。


    他的氣質特殊又神秘,人又高又俊挺,隻要一眼就能讓人難以忘懷,她今日來父親公司,為的也就是能再遇見他。


    鄭信淵嗬嗬笑了一陣,然後正色問:「昕雅,你真的喜歡他?」


    雖然很難為情,鄭昕雅仍是點點頭。


    鄭信淵想了想。「你喜歡的話,爸爸就幫你得到他。」


    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公司吧,真不知道她來這裏幹麽……


    方言歡在一棟高級大廈的入口前徘徊,隻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她剛下班,本來要直接迴家的,可是想到祁東禹的公寓就在步行範圍內,兩腳就自動自發地走到這裏來了。


    她的月事總是持續整整一星期,今天是第六天,那表示她已經六天沒跟祁東禹聯絡了,而他,如她所料,也沒來電。


    說不定他早就把她忘了。


    「小姐,你找十二樓的祁先生嗎?」大廈的警衛走出來問。


    「嗄?沒有沒有。」方言歡趕緊道。


    「喔。」警衛奇怪地看她一眼,摸摸鼻子又走迴警衛室。


    至少警衛還認得她,方言歡自嘲。


    她又站了片刻,決定離開。還是走吧,她根本不該來這裏。


    她索然地前後晃著手提包,正要轉身,包包卻打到了人。


    「啊,對不起!」她忙道歉,抬頭一看,呆住。


    一身便裝的祁東禹就站在她麵前,手上提著某便利商店的袋子。


    「你不用上班嗎?」她脫口問。


    「今天是星期日。」


    對喔……她都忘了,畫廊是星期一休館,她周末得上班,一般上班族卻不用。


    沒等她說話,他繞過她往大樓入口走,見他麵無表情,方言歡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現在是怎樣?她該留下還是該離開?


    「你要上來嗎?」


    那種冷冷的聲音可不像是問句,倒像一個命令。


    方言歡想了想,還是沒用地跟上前。


    然而從電梯一路到他公寓,他卻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那種感覺愈來愈明顯,有人心情欠佳。他不高興她沒先通知就跑來嗎?


    「抱歉,我該事先打個電話。」進門之後,方言歡決定打破沈默。


    「方小姐這麽忙,不敢期盼你撥空打電話。」


    咦?有怨氣──


    方言歡狐疑地看他,隻見那張臉雖表麵平靜,卻暗藏漩渦。他該不會是因為她這些天沒聯絡而生氣吧?


    難道他在等她電話?一陣奇異的竊喜湧上心頭,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


    他就不會主動打給她?


    「你也沒打電話給我。」他不爽個啥?


    他沒答腔,不過她聽到他從鼻子哼了一聲。


    這一哼,把她哼得火了。冷言冷語就算了,還敢哼她?!


    「祁先生,」她的聲音大了起來,用同樣疏遠的稱謂迴敬。「我沒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幾天不方便,你不必冷嘲熱諷的,如果不歡迎我,我可以離開。」


    「不方便?忙著和你那些朋友、室友出門玩樂?」話一出口,祁東禹馬上皺眉。怪哉,這麽酸溜溜的話是他說的嗎?


    「玩樂?」方言歡一呆,開始暴走。「不方便就是不方便,女人每個月都會有幾天不方便,你懂不懂?!我這幾天又不能跟你做那件事,叫我打電話找你做什麽?!」


    經她一吼,祁東禹頓時想通,原本鬱鬱的胸口沒來由地輕鬆起來,但是下一秒,惱怒又生,嗓音驟冷。


    「你打電話給我,完全是為了跟我上床?」聽了刺耳,超刺耳。


    方言歡抓狂。「明明隻想上床的就是你!」


    「我不是色情狂,不是每次一見麵就隻想把你壓倒,你要是不想做或是不方便,還是可以來找我,我又不介意。」話就這麽順暢地出口,祁東禹也暗自訝異,可是他發現,他是真的不介意她來訪,即使不上床。


    她是個有趣的人,目前為止也沒幹擾到他的作息,饒是他早已習慣獨自生活,偶爾也有個人可以解解悶……對,這就是原因。


    他告訴自己。


    這廂的方言歡渾然不知祁東禹的內心對話,她怔愣地杵著,原先的怒氣突然完全沒了蹤影。


    原來就算不嘿咻,她也可以來見他……


    多日來的沮喪一掃而空,她笑開了。「早說嘛……」


    祁東禹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嘴角卻也若有似無地扯了一下。


    「吃過了沒?」他問。「我剛剛買了點東西。」


    又吃外麵那些不營養的東西?


    方言歡心裏不滿,但忍住自己的意見。她可不想上次的水餃事件重演。


    更何況,她現在心情好得很,不想破壞掉這種情緒。


    所以她隻說她還沒吃,然後跟他分享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跟飯團。


    他們在一種恬適的氣氛中用餐,交談時有時無,話題圍繞在各地美食上,沒有任何尷尬或不自在。


    然而吃完飯後,方言歡又躊躇了。


    平常這個時候,她會告辭迴家,可是阿嵐出外景去了,家裏隻剩她一個……好吧,其實她是不想離開祁東禹的公寓。這麽多天沒見他,她想多留一會兒,哪怕兩人不交談都無所謂。


    「我要去書房準備一份檔案。」


    一聽到他這句話,方言歡的心便往下沈。


    那是暗示她該離開了吧……也罷,她不是不識相的人。


    怎知她正要開口告辭,他又接著道:「如果你喜歡,可以先看看電視或dvd,我有幾部電影還不錯,我過一會兒就忙完了。」


    耶!


    壓抑住內心喜悅,方言歡點點頭。「那我看dvd好了。」


    她直接走到電視機前,檢視旁邊架子上的碟片,大部分看起來都比較嚴肅、沉重,然後她眼睛一亮。


    「周星馳!這部我一直想看都沒看,聽說很好笑,原來你跟我口味差不多。」


    祁東禹臉上出現一種古怪的表情。「那是我學弟買多了硬塞給我的,我一直想扔掉。」


    「不要啦,多可惜,不然送我好了!」


    「你喜歡就拿去吧。」


    「謝謝!」


    方言歡開心地把dvd放進放影機,祁東禹也沒再多說,走進書房。


    毫不含蓄的笑聲從門外傳來,電腦螢幕前的男子頓下敲鍵盤的手指。


    有那麽好笑嗎?


    祁東禹的心思飄到發出笑聲的女人身上。


    他還以為在畫廊工作的人欣賞的都是藝術名片,沒想到她愛的卻是無厘頭搞笑片。不隻是電影,她連內衣的品味也怪,從認識她到現在,他看過的卡通動物恐怕足以開一家動物園。


    他搖搖頭,唇角不由自主地彎起。


    但分神也隻有幾秒,專注的目光迴到螢幕上,繼續敲鍵盤。


    大約半小時後,他完成了工作。把檔案存好、備份,他關掉電腦,站起身,打算離開書房。


    當他來到門口時,卻沒再前進,反而倚著門框,藉此機會打量著客廳裏的女子。


    她今天穿的是寬鬆的深色長褲,身上是一件印度風的刺繡上衣,看起來很有一種異國風韻。隻不過,此時那頭柔順的波浪長發不知何時已隨意盤了起來,而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正笑得東倒西歪、形象全無。


    真是個奇特的女人,生著那樣一副全然女性化的外表,卻又像男孩子那樣不拘小節、毫不做作。


    像是意識到他的注視,她轉過頭來。


    「你忙完了?」


    他點頭,然後看著那雙微微往上吊的眼眸亮了起來,像天上最閃耀的一顆星,那張不點而朱的嘴,正向兩邊彎起,露出皎白迷人的貝齒。她笑得像朵盛放的花。


    不同於因電影引起的大笑,她這朵燦爛耀目的笑,是為他而綻放。


    像是被什麽撞了下胸口,一股陌生的激蕩在他心頭漫開。


    他微微一震,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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