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記憶像是倒在掌中的水,無論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滴流淌幹淨,我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直到遇見這位從戰爭中幸存下來的老人後,我才明白,有些東西是真的不可能忘記。


    老阿婆的身影被燭火映照,牆壁上獨留下一道淺淺的影子,她喑啞的聲音在屋內迴響,好像穿透了七十多年的時間,重迴到那一天。


    “我在約定好的山坳裏等了他兩天一夜,他沒有來,倒是隆昌的大人們開始在山坳周圍出現,他們拿著繩索和鐵條,我知道他們是在捕獵,或者說是在找我……”


    “我不知道君生怎麽樣了,心裏很害怕,天黑後我走出了山坳,可是卻沒有勇氣再迴隆昌。”


    “京海關內、關外的唯一通道就是虹橋口岸,擺在我麵前的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進入正被戰火肆虐的敵占區。”


    “九死一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穿過炮火和硝煙,東躲西藏,最後遇到一支被打散的連隊,僥幸被送出戰區。”


    “六個月後,京海外圍戰事出現轉機,軍隊重新收複此地,被封鎖了快兩年的道路終於打通。”


    “我在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迴到了隆昌,當時這裏的情景把那些曆經戰火考驗的軍人都給震撼了。”


    “幾萬的難民,最後隻剩下七百多人存活,至於他們是如何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存活的,這話題成為了一個禁忌。”


    “難民被轉移,我跟著他們一個一個查看,可是卻沒有找到君生。”


    “我問了所有的人,我沒有怪罪他們曾經犯下的罪孽,隻想找到君生。可就是這個簡簡單單的願望,卻無法實現。”


    “在第二天下午,有位老人找到了我,他說他是那天的看守,從他嘴裏我知道了一些早該想到的事情。”


    “在我被抽中成為食物後,君生挨個去尋找了那一層的住戶,他跪遍了所有人,隻是想要代替我被吃掉。”


    老人身體抖的很厲害,手掌握拳頂著自己胸口:“君生沒有屍骨留下,我最後隻在他的房間裏找到了這個。”


    她顫巍巍的伸手掀開綢緞,拿出壓在最下麵的繡球:“聽那位幸存的老人說,君生最後的時間都和這個繡球在一起。”


    輕輕將繡球捧在掌心,老阿婆慢慢抬起頭:“人老了,就容易迴憶,倒是讓你這個小輩見笑了。”


    她試著用微笑來掩飾心底的傷痕,無奈剛抬起頭,淚就已經隨著微笑流出了眼眶。


    渾濁的眼眸,一片蒼白,我看著阿婆,心髒好像被人用手緊緊攥住,有些難受。


    “抱歉,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扭頭看向站在阿婆背後的矮小黑影,他此時正打量著老人,手臂向上抬了抬,最後克服了恐懼,伸手想要幫老人擦去眼角的淚花。


    隻可惜,他的手根本觸碰不到老人的身體,就好像影子照在了幕布上,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老人默默的坐在那裏,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珠子靜靜看著身邊的矮小黑影,雖然她們觸不到彼此。


    “阿婆,這孩子就是君生吧?”我也坐到了床鋪上:“你的眼睛能看到他?”


    老人點了點頭,說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戰爭結束後,我就一直留在隆昌附近,這地方可能是因為造了太多殺孽,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災禍不斷,久而久之就荒廢了下來。”


    “除了我這個從隆昌走出來的幸存者,很少有人會來這裏。”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有很多人勸過我,但都被我拒絕,我答應君生要在這裏等他,既然答應了,至少要等上一輩子。”


    “日子過得久了,我偶爾也會產生幻覺,仿佛君生還在陪著我,有時我還會聽到他喊我的名字。”


    “我靠著刺繡手藝為生,許是用眼太多,三十多歲時,一隻眼就開始模糊。”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孩子,他和君生很像,對我沒有惡意,就像是最開始遇見我時那樣,好像一個跟屁蟲,對什麽都好奇,瘦弱,膽小,卻又喜歡靜靜的看我刺繡。”


    “誰也沒有打破平靜,就這樣過去了十幾年。”


    “我的眼睛越來越不行了,看其他東西很模糊,但是看那孩子卻漸漸變得清晰。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站在兩個世界中間一樣。當你想要看清楚一個世界,那就要舍棄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很公平。”


    “後來我雙目徹底失明,也第一次看清了這孩子的長相。”


    “他就是君生,隻不過他的記憶隻能停留一夜,每到天亮就會忘記一切。第二天深夜,他又好像第一次出現那樣,帶著好奇和膽怯躲在遠處看我刺繡。”


    聽到這裏,我有些疑惑:“這小家夥的記憶隻能維持一夜?不應該啊,他既然會來找你,說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他,他知道你在等他。”


    我想不明白,這矮小黑影不是鬼魂,也不是邪祟,他就好像影子一般,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一是因為阿婆的等待和他自己的某種執念,二則有可能是需要某種媒介,能夠穿行兩個世界、或者說能夠穿行輪迴的媒介。


    在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我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件東西——陰間秀場讓我尋找的輪迴鏡碎片!


    難道那東西就在這孩子身上?我沒有輕舉妄動,剛才小家夥手裏的繡球掉落,我想幫他撿起,可是卻抓了個空,這孩子我根本觸碰不到,更別說搜他的身了。


    “在白雅兒家裏遠望的時候,我看到古樓裏不止一個黑影存在,隻不過這小家夥跑了出來而已。假如隆昌小區幾十年前已經死去的人都變成黑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那我看到的又是什麽?天心上人推測紅樓就在畜生道附近,難道所謂的輪迴就藏在隆昌小區的舊址當中?那個世界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虛假的?男孩的記憶隻有一夜,到了第二天就會遺忘一切,如此來看,那個世界就算真的存在,恐怕也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大雨、深夜,閃電劃過天空,借助瞬間的亮光,兩個世界遙相對望。


    我收迴思緒,偷偷瞟了矮小黑影一眼,誰知道這小家夥膽子小的很,被我一看,立刻抱著繡球躲到老人身後。


    屋內沒人說話,我怕老人家受到刺激,一直不敢開口詢問,等她心情平複下來後,才低聲說道:“阿婆,都說人死後會進入輪迴,死後的世界沒人知道長什麽樣,你說君生會不會就是在輪迴的邊緣。”


    我的本意是想要往隆昌舊址上引,可還沒說完,老人家就又給了我一條意料之外的線索:“我相信輪迴存在,你有沒有見過住在六樓的那個傻孩子?”


    “傻孩子?”我愣了一下,片刻後才明白老人說的是住在六樓那個偷吃爛蘋果的小男孩:“那孩子跟輪迴有什麽關係?”


    “我懷疑那孩子就是君生的轉世。”老阿婆語出驚人:“他們一家是兩年前搬到豬籠公寓的,當時小孩隻有四五歲大,據孩子父母說他們之所以會搬到這裏,是因為受到高人指點。他們那孩子三魂七魄中丟了一魄,還是代表情感、思想的靈慧魄,所以會癡傻。高人算出丟的那一魄就在隆昌小區,他們為了救孩子才搬到這裏。”


    “這跟輪迴有什麽關係?先天癡傻有很多原因。”


    “你不知道。”老人情緒十分複雜:“我摸過那孩子的臉,他的五官跟君生幾乎一樣,而且那孩子的聲音、性格,包括做事的方式都和君生小時候一模一樣。”老人的話讓人窒息,緊接著她又說出了一件驚人的事情:“門外麵追趕你和君生的怪物你還記得吧?你把它叫做執念,其實不管那東西叫什麽,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們和幾十年前在隆昌被吃掉的人有關,可能是慘死的怨念結合在了一起,也可能如你所說是貪食的執念保留了下來。總之這些東西對所有活物都十分敵視,但是它們卻對我視而不見,好像是把我也當成了同類。”


    “我是當年豬籠公寓的幸存者,經曆了地獄般的一切,可能是我身上也殘留著那種氣息,畢竟吃過就是吃過。”老人話音一轉,說到了關鍵上:“我沒有被它們攻擊,可以理解,但是在大樓裏還有一個人也被它們當成了同類,那就是住在六樓的傻孩子。他的父母都被怪物殺害,而他卻躲過一劫。相差了七十年,他不可能是豬籠公寓的幸存者,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就是,他是曾經豬籠公寓慘死者的轉世。”


    老人的話讓我極為震撼,我整理著腦中思緒,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相差了七十多年,記憶和人竟然出現了重疊。


    關於六樓那孩子的信息出現在我腦海裏,我仔細迴憶著和他經曆的那些事情,他餓極了也不會去吃肉,對於已經被執念侵占的李銘十分恐懼……


    慢慢的,我腦海中他的身形和躲在阿婆背後的矮小黑影重疊在了一切。


    “是輪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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