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的齊王府火樹銀花,笙歌曼舞徹夜不休。


    齊王夙來極重倫常,即便一家人私下裏幾乎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如此佳節也要齊聚一堂,麵上看起來仍舊是熙熙融融、父慈子孝、夫唱婦隨。


    家宴設在園中地勢最高的駕雲樓中,人在樓上倚闌四望,園中燈火流麗,珠宮玉殿美不勝收。


    齊王姍姍來遲,四下裏一環顧,劉高兩位側妃、世子司徒遠以及其他庶子女都已到場,惟獨不見齊王妃衛瀅的身影——有人已經不願陪他演這出琴瑟和鳴的戲了。


    齊王眉頭一皺,眉間紋路變得更深,本就峻刻的麵容又添幾分戾氣。


    高氏侍奉他的時候最多,一見他這神色便知他不悅,眼神微微一閃,連忙帶著一雙子女迎上去行禮,世子反倒落在了後頭。


    雲麓鄉公主先前因為拒婚一事拂逆了父親的心意,叫他禁足了好些時日,今日逢著中秋才法外開恩放她出來透透風,故而見了父親仍舊有些發怵,不自覺地往高氏身邊挨。


    齊王看了眼英武魁偉肖似自己的三子梓桐鄉公,眉頭舒展了些,幾不可察地點點頭,緊接著目光落到不省心的嬌女身上,被她那怯怯的神情逗笑了。


    雲麓鄉公主容貌氣度雖不如王妃所出的兩個姊姊,但生得嬌俏可人,自小與齊王親近,倒比兩個嫡女更受寵愛。


    世子和劉氏所出的二子司徒邁也上前向父親行禮,齊王掃了眼一臉倦容的長子,臉上重又籠上了一層陰霾,人與人之間的遠近親疏很難說清道明,即便親如父子也難免厚此薄彼,齊王因他是長子,又養在嫡妻膝下,這才將他立為世子。


    然而從司徒遠蹣跚學步直至長大成人,齊王從未對這個兒子生出過舐犢之情,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厭棄,隨著他的哮疾逐漸轉篤,王妃母家又遭逢劇變,齊王自然興起了另立三子的念頭。


    在他看來這是天經地義之事,父為子綱,他當初能將他立為世子,如今自然也能改立他人——長子的生母不過是個卑賤侍婢,本人體弱多病又資質平庸,唯一的依仗便是王妃背後的衛氏,如今那依仗已然沒了,他憑一己孱弱之身根本支撐不起這份家業,此舉不過是繩愆糾繆罷了。


    隻是司徒遠居世子之位多年,在臣子和將士中已積累了一些威望,徑行廢立難免有一番風波,莫如徐徐圖之。


    “這幾日上氣之症好些了麽?”齊王冷淡地問道。


    世子明白父親不過是敷衍,何嚐真的關心過他的病勢,不過還是恭謹地答道:“承蒙父親垂問,迴父親的話,近來好多了。”


    齊王漠然地點點頭:“‘父母唯其疾之憂’,營中的事你不必過問太多,顧惜身子便是你的孝心了。”


    世子低下頭再拜,口中稱喏,誰也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一旁的梓桐鄉公司徒迅卻是難掩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阿耶這是明著叫大兄別插手軍務了。


    高氏畢竟多吃了幾年鹽米,城府比起年輕氣盛的兒子深些,不過聞言臉上的殷勤笑容也真誠了幾分:“郎君先入席吧,坐下慢慢說。”一行說一行給他解下氅衣,抖了抖遞給一旁的侍女,這些事情本不該由她這個側妃來做,但是齊王素來喜歡女子溫馴小意,高氏也樂得逢迎。


    一旁的劉氏冷眼看著,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這高氏說起來也算青齊舊族,可行事實在有些不尊重,大庭廣眾下搶奴婢的活還算細枝末節,因年老色衰惟恐失寵便把年輕貌美的侄女弄進府兩女侍一夫就令人不齒了。


    一大家子人依次入了席,齊王瞥了一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座榻,有些不豫——對她用藥確是有點過了,但他也是不得已——誰叫她性子如此剛強執拗,若她是個安於室家的女子,他又何必出此下策?


    高氏將他神色看在眼裏,連忙捧著酒觴走上前去,盈盈一拜:“妾謹以此杯祝殿下福壽綿長。”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劉氏腹誹高氏諂媚,可同為側妃,她也隻能步人後塵,說了幾句場麵上的吉祥話應付了事。以世子為首的子女們緊隨其後,世子身子骨弱,便以茶代酒,梓桐鄉公卻是繼承了齊王的海量,爽朗地道:“今夜阿耶可要賞個光同兒子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幾個兒子中間隻有司徒迅敢與父親自在自如地談笑風生。齊王看著英姿勃發的三子,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當即一仰頭,將一觴酒傾入喉中,接著把金觴往案上一撂,吩咐侍女道:“取兩隻兕觥來!”


    侍女很快取了一對碩大的青兕角酒觥來,齊王和三子旁若無人地劇談豪飲,劉氏瞟了一眼微張著嘴傻坐在一旁看著父親和弟弟的親兒子,怒其不爭地搖了搖頭。


    世子司徒遠小口小口地啜著茶湯,時不時抬起眼望一望父親和三弟,臉上始終掛著一成不變的笑容,齊王冷不丁地瞥見一眼,心裏便如同有長蟲爬過,生出那種熟悉的嫌惡來,也不知衛瀅那樣清高不群的性子,怎麽養出個如此陰鬱怯懦的兒子。


    賤種就是賤種,齊王心道,即便給他一片最肥沃最高貴的土壤,長出來的仍舊是扶不起的病秧子,他不由再一次暗自遺憾衛瀅沒能給他生一個兒子,他們親生的兒子不知該有多出眾——若是阿瀅親生的兒子,即便衛家倒了,他也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傳與他。


    想起衛瀅,齊王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不記得自己飲了幾杯酒,隻覺頭有些發沉,胸腔裏堵著的東西逐漸壓抑不住了,直往外湧。他用力捏了捏眉心,對高氏道:“王妃呢?”


    宴會已經開席近一個時辰,這還是齊王第一次問起王妃——闔府都知道王妃不中用了,誰也不敢在齊王跟前提她,方才其樂融融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隻有樂伎仍舊不明就裏地彈奏著。


    高氏如何聽不出他的口吻異樣?誠惶誠恐地道:“迴稟殿下,王妃身體不適,已經安置了。”


    齊王將兕觥重重往案上一磕,酒漿頓時濺得到處都是:“你找人把她給我叫過來!”


    高氏麵露難色,就算這府裏的中饋實際上由她掌管,可在身份上衛瀅還是壓了她一頭,而且她那孤高清冷的性子......高氏還真沒把握將她叫來。


    她正盤算著如何開口,一向唯唯諾諾的世子卻起身拜道:“還請父親念在母親近來病勢沉重......”


    話還未說完,齊王便從案上抄起兕觥擲了過去,因為有了醉意失了準頭,沒砸中世子的頭,擦著他的肩膀落在了地上。


    齊王睜著布滿血絲的怒目,直勾勾地瞪著長子,唿哧唿哧喘著粗氣,卻是沒有再提去叫王妃的話。


    出了這檔子事,席間的樂伎也不知所措起來,繼續奏下去似乎不妥,又不敢貿然停下,猶豫之間曲調便淩亂了,齊王勃然作色:“奏的什麽東西!來人!把這些賤婢杖殺!”


    高氏知道他這是有些醉了,埋怨地瞟了兒子一眼,溫言勸解道:“殿下息怒,大節下的不宜見血,姑且留著他們的賤命日後再發落吧......對了,高家前日獻了幾個樂伎來,裏頭有個琴伎倒是差強人意,技藝不至辱沒了殿下的耳朵......”


    齊王發了一通邪火,靈台稍微清明了一些,便就坡下驢地道:“既然你說好,想必是可以聽聽的,叫上來吧。”


    高氏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便有侍女將那琴伎帶到。那女子約莫十五六歲,著一身白衣,抱著張桐木素琴,容色不算絕美,然而氣質清冷,叫人一見便挪不開眼。


    琴伎見了貴人也不怯場,容色淡淡地行了禮,將琴擱在案上,定了定神,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沉著地奏起流水來。


    齊王初時隻覺那少女寵辱不驚的模樣和眼角眉梢的神色有些莫名的熟悉,待那琴聲一起,便如魔怔一般僵住了——那專注時微微顰眉的神態,那行雲流水的琴音,都像極了年少時的王妃,流水正是衛瀅最擅長的曲子。


    齊王心裏一動,旋即想起這樂伎是高家獻來的,高謐那廝旁的本事沒有,讒諂阿諛倒是無師自通。他向來不喜歡別人自作聰明妄圖揣測他的心意,不過今夜他卻不打算和高家那蠢物計較——這份禮送得實在太及時。


    一曲奏罷,齊王將那女子叫到跟前,和顏悅色地問她年齒和名字,解下腰間的碧玉龍鳳佩賞給她,向高氏使了個眼色。


    當夜高氏便將那女子送到了齊王的寢殿中。


    齊王恣意撻伐了大半宿——即便生得有幾分相似,那也隻不過是個供人取樂的下賤樂伎罷了,再怎麽哭求哀嚎也引不起他半點憐惜。


    一直到月斜星微之際,他才終於盡興,疲憊又滿足地閉上眼。


    半睡半醒之際,突然有下人來稟:“殿下,不好了,王妃......”


    齊王聽到王妃兩字一個激靈驚坐起來:“王妃怎麽了?”


    “王妃她......”那侍女驚恐道,“王妃她不行了!”


    齊王愣了愣,輕輕將那侍女的話重複了一遍,一時間弄不明白話裏的意思,茫然地看了一眼倒在榻邊不知是死是活的琴伎,那似曾相識的麵容像一道閃電劈中了他。


    衛瀅不行了?怎麽會不行呢?是因為那藥嗎?可那僧人明明說過,這藥隻會讓人迷失心智,絕不會有性命之虞......齊王心亂如麻,翻身下床披上氅衣便往殿外跑,他的寢殿距王妃的華光殿不算遠,然而他心中驚懼,腳步虛浮,那條路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王妃如何了?”他終於走到殿門,守門的兩個婢子隻知垂首嗚嗚低泣,竟連話都答不出。


    齊王將他們往旁邊一推,跌跌撞撞地往裏衝。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每次來華光殿,乳母張氏必定會迎出殿外,可他一路直衝進來卻不見張氏的人影。


    齊王當即想要轉身,就在這時,華光殿沉重的銅門在他身後闔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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