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衛家幾日,鍾薈連正院的下人都沒認全。如今衛琇忙於公務,她總算得了空,可以承擔起主母的職責,將中饋理上一理了。


    衛家的世仆幾乎都葬身火海,如今這批下人,除了鍾家撥來的幾個管事,幾乎都是衛琇後來采買的,無論心裏對她的出身有什麽看法,麵上都是畢恭畢敬,進退合度。


    鍾薈與管事嬤嬤隻是提了一句,不出一個時辰便有下人抬了帳冊送到了衛琇的內書房——兩人愛讀的書差不多,衛琇想著連榻共案挑燈讀書也是賞心樂事,便沒有另為夫人辟一間出來,結果那些書卷全成了擺設。


    鍾薈看見那張沉香木書案,臉先紅了一紅,趕緊掃除雜念,拿出本帳冊翻開閱覽起來。她是最不耐煩管俗務的,捧著帳冊看了小半個時辰便昏昏欲睡,不過一想到阿晏公務那麽繁重,迴家還要過問這些庶務,便下定了決心要與他分擔,叫阿棗煮了釅茶,連灌了幾碗,強打精神看了一下午。


    當年衛氏淪亡,先帝大約也有幾分愧疚之意,平反後將衛昭追封琅琊郡公,有意讓衛十一郎襲爵,衛琇堅辭不受,便又賜了他許多田地部曲。鍾薈算是見慣了富貴,算了算家底也微微有些心驚,家大業大又人丁單薄,這份家業要守住著實容易。


    不知不覺日頭偏西,鍾薈仍舊在內書房裏埋頭看帳,聽到玉簾掀動之聲,以為是婢子來問晚膳,頭也不抬道:“我不餓,等郎君迴來一起用。”


    隻聽一聲輕笑:“等我迴來一同用功麽?”不用問也知道用的是什麽功了。


    鍾薈驚喜地抬頭,揉揉坐得酸麻的雙腿,站起身迎上前去,替他解氅衣係帶,衛琇便趁機將她整個人裹入大氅裏,低頭嗅她發香,揉她腰,又親她額頭和眼瞼,膩歪了好一陣,這才將她鬆開,掃了眼書案道:“天色那麽暗,怎麽也不叫人點盞燈?”


    “我看了一整日的帳呢!”鍾薈小孩子似地邀功,“今日怎麽迴來得那麽早?”


    “辛苦娘子,”衛琇隨手拾起本帳翻了翻,“不過你今日的功夫怕是白費了。”


    隨即把朝中之事簡要同她說了說,末了道:“娘子,咱們這兩年的家計怕是要靠你的嫁妝了。”


    “噫!”鍾薈佯怒道,“衛阿晏!原來你是為了吃我嫁妝才娶我進門的!”


    衛琇湊到她耳邊磨了磨道:“夫人息怒,我不吃嫁妝,吃你。”


    兩人冤冤相報地吃了一迴,最後也鬧不清到底誰吃誰,廚房備好的晚膳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夜裏兩人依偎在一起說體己話,鍾薈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繞衛琇的頭發頑,有些心神不寧——衛琇過完年便要去青州赴任了,她自然是要隨他一起去的,好不容易盼得耶娘迴京,本想著時常走動,可他們卻要走了,這一去少說也得兩三年。


    衛琇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如何不知道她的所想,將她往懷裏摟了摟,撫了撫她後腦勺道:“你說咱們迴你家住一陣,嶽父嶽母願意麽?”


    鍾薈從他懷裏鑽出來,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看他:“真的麽?”


    “家裏就我們兩個,白日我不能陪著你,你一個人也怪冷清的,就是畢竟有些逾矩,不知……”衛琇絮絮說著,一下一下輕輕摩挲她的脊背。


    “阿耶阿娘不知有多高興呢!”鍾薈喜不自勝,把頭鑽進他衣襟裏用臉蹭他胸膛,呢喃道,“阿晏你怎麽那麽好……”


    那麽好自然要投桃報李一番,衛十一郎照單全收。


    ***


    鍾薈第二日一早便去了鍾府,鍾夫人正因女兒要去青州而發愁,聽說她要迴來住,當然是求之不得,連連對夫君道:“若是能把阿彡打發到長公主府去便更好了。”


    他們夫婦迴了府中,鍾蔚自然每日都要來正院請安,請安便罷了,偏他目光如炬,席簟歪了半存啦,坐榻沒擺正啦,成對的瓷花瓶裏兩束杜鵑朝一個方向歪啦,他都看不過眼,非得一一糾正,連他阿耶一簇白發裏夾著一根黑發他都手癢難耐,非得攛掇著他拔下才算完。


    鍾禪默然良久,也點頭附和:“夫人說的是,不過人生在世哪能萬事順心如意,好在有媳婦兒支應著,咱們也能輕省些。”


    鍾夫人感佩地撫著心口道:“多虧了阿姮是個好孩子,換了別家小娘子怕是擔待不了。”


    常山長公主其實也忍不了他那些毛病,不過看在駙馬的美色份上容讓幾分罷了——哪有人每晚睡覺前舉著燈將床褥衾被一寸寸查驗過去的!


    鍾蔚院子裏的規矩簡直是罄竹難書,難為他那些下人一條條記得分明。司徒姮以不變應萬變,對他那些臭毛病一概置之不理——褥子上有條折痕駙馬不肯睡?直接就地正法,把被褥弄成醃菜一般皺,你愛誰不睡。


    十畝之間與鍾氏夫婦的院子緊挨著,鍾薈嫁了人,住在此處便不太方便了。


    鍾夫人是過來人,自然明白他們小夫妻新婚綢繆,撥出個不大但清靜的三進院子來,西邊毗鄰花園,後頭是一小片竹林,周圍沒有旁的屋舍,平素無人會來打擾,隻是離正院遠了些,鍾薈也渾不在意,全當是強身健體了。


    鍾家諸人不明就裏,隻道郎君夫人和老太爺真個是看重衛十一郎,愛屋及烏,對他這新婚的夫人倒比幾個親侄女還親善。


    鍾薈每日送走衛琇,陪母親用過膳,下午或是弈棋或是讀書,興致來時便新創些菜式或是點心,親自去廚下指點著下人做出來,晚上獻寶似地捧給衛琇。


    不覺已是十二月,早晚的風已經有些刺骨,往年入了冬,鍾夫人都要去山中的溫泉莊園住一段時日,她在生女兒時落了腰疼的病根,寒冬時節尤其難耐,每日在熱泉中泡上半個一個時辰可以紓解,再敷藥便事半功倍。


    不過因著年後將與女兒分別,鍾夫人今年便沒提這茬,倒是鍾薈想起來問她。


    鍾夫人有意隱瞞:“在嶺南待了幾年好了許多,又換了新的藥方,今年不怎麽疼了。”


    鍾薈見她眼神躲閃,一看即知是在哄騙她,便道:“我倒還想著沾阿娘的光去泡泡熱泉呢。”她這話倒也不算假,她的肩傷到了冬日也容易發作,尤其是近日陰雨綿綿,到了夜裏便隱隱作痛起來,還得咬緊牙關忍著,免得叫衛琇發現。


    鍾夫人不免心動,可又不忍心叫他們小夫妻暫別,正猶豫間,鍾薈又遺憾地道:“成昏時阿嫂送了我一座帶熱泉的園子,我這還沒去看過呢,年後又得離京了,阿娘陪我去吧……”說著便去晃她胳膊。


    鍾夫人隻得答應:“好了好了,成親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貪玩,你先同阿晏商量,阿娘自是會陪你的。”


    夜裏鍾薈同衛琇一說,他雖有些不舍,也讚成道:“這陣子多陪陪嶽母,過幾日我旬休便來陪你。你的肩傷以熱泉養養也好。”


    鍾薈心虛道:“早八百年都好全了。”


    “哦?”衛十一郎伸出指尖一點,準確無誤地觸碰到她為箭鏃所傷之處,輕輕摩挲著道,“那下迴試試吟猿抱樹如何?”


    鍾薈身子一僵,轉過身去背對他,欲蓋彌彰道:“才不要,一看就累死了!”嫁聰明人就這點不好,想隱瞞些什麽他總能從蛛絲馬跡中窺見端倪。


    “阿毛,”衛琇從背後環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裏,握住她的手輕輕道,“我這條命是你的。”


    鍾夫人向來雷厲風行,第二日便令奴婢收拾好了行裝,除了他們母女之外,同行的女眷還有二房的崔氏和一雙嫡女並三房的十五娘。


    自然也少不了常山長公主,她對出外遊玩最為熱衷,且鍾子毓最近越發喪心病狂,逼她去上課不算,躺在床上還要隨時考校,簡直將她煩透了,剛好借口侍奉舅姑,名正言順地出去透口氣。


    鍾薈還魂之事鍾家隻有老太爺和長房知曉,有二房三房的女眷同行,鍾夫人不好隨女兒去她家莊園住,好在常山長公主所贈的園子與鍾家莊園離得不遠,中間的山道不算崎嶇,鍾薈每日晨昏乘坐馬車往來其間也不費事。


    常山長公主對待美人一向慷慨,她送的莊園名喚玄洲,原是前朝一位風流郡王的別墅,占地雖不甚廣,然而房廊蜿蜒,樓閣入畫,處處透著一股子綺麗奢靡的氣息。


    園中最宜人之處當屬鍾薈所住的輕雲館,館後有一處鬆林環抱的溫泉池子,那位郡王也是個風雅之人,並未在池上架設屋篷,玄洲園本就據著高地,輕雲館又位於園中地勢最高處,這池子看起來如同野外一般毫無遮擋,其實鬆林外頭築了高牆,牆外方圓十裏的高樹全都伐去,從外頭是無法窺伺的。


    鍾薈第一次泡時心驚肉跳,入水時連外裳都不敢脫,慢慢的膽子便大起來,著了中衣便下水,還叫奴婢備了梅酒和點心置於池畔平坦光滑的大石頭上,一邊泡一邊小酌,別提有多愜意了。


    新月如眉,夜風送來鬆濤陣陣,鍾薈手執白玉杯小口小口地啜飲,抬頭望一眼月色,心道如此良辰若是阿晏在就好了,掰著手指一算,距旬休尚有六日,不由遺憾地歎了口氣,一看擱在石頭上的銀盤不知不覺已叫自己吃空了,便揚聲喊道:“小杏兒,與你家娘子取些茉莉酥來,再來一碟甜脆獐脯!”


    不一時她的吃食來了,不過托著銀盤的卻是衛琇,他無端出現在此處,身披白狐裘,笑吟吟地看著她,仿佛由這山風月色凝聚而成。


    “怎麽來了?不是還沒到旬休麽?”鍾薈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大約是梅酒喝多了。


    衛琇笑而不語,隻是擱下銀盤,解下衣裳,涉水朝她走過來,那眼神卻分明在迴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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