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打定了主意要把還魂之事與衛琇和盤托出,決定事不宜遲。


    八月第一個休沐日,衛琇照例要去鍾氏家學授課,鍾薈前一日稟了薑老太太,隻說是鍾家小娘子邀她赴詩會,一大早便帶著阿杏坐著犢車出了門。


    到了鍾府,鍾薈先去向阿翁和耶娘請安。


    “決定了?”鍾夫人攬著女兒的肩問道。


    鍾薈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她心裏沒底,已然作好了最壞的打算,借屍還魂一事詭異非常,阿晏若是覺得驚懼可怖,也實在是無可厚非。


    鍾夫人捏捏女兒的手安慰道:“莫怕,凡事有阿娘呢。”


    鍾薈點點頭,努力扯扯嘴角露出個微笑。


    衛十一郎的車駕剛到鍾府,他下了車正打算往茅茨堂去,便有鍾禪的下人來請:“衛公子,郎君請您過正院一敘。”


    衛琇本來也要去見個禮,不疑有他,一路跟著下人進了鍾家正院。


    鍾禪與他敘過溫涼,又問了問昏禮籌備得如何,末了道:“不急著去茅茨堂,有人在十畝之間等你。”


    衛琇聽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兼之神色古怪,心中大惑不解,不過還是依言去了十畝之間。


    十畝之間本就是從鍾家正院中隔出的一隅,與鍾氏夫婦的住處僅一牆之隔,他們一迴京,他便不好再將之當作臨時下榻之處了,鍾蔚替他在外院找了個清靜的客院,已著下人將他房中的床榻陳設並一應箱籠器物都搬了過去。


    院門虛掩著,衛十一郎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便撞進了他眼睛裏。


    鍾薈站在院中的槐樹下,手裏拿著根樹枝,正踮著腳百無聊賴地撥弄樹幹上粘的蟬蛻,聽到門扉聲轉過身來,訕訕地將樹枝扔在樹根旁,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喚他道:“阿晏。”


    衛琇不防會在這裏看見她,心中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湧了上來,尚且來不及發問,便聽她繼續道:“在這裏見到我覺得很詫異吧?”


    衛琇點點頭,雙頰微紅,其實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在十畝之間見到她,不過上一迴的事實在不好叫她知道。


    鍾薈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唿出來,穩了穩心神,幾乎是決然地道:“有什麽要問我麽?”阿晏自小靈慧機敏,要說他一點都沒有察覺,鍾薈其實是不信的。


    衛十一郎深深看她一眼道:“你想我問我便問,你若不想我問,一輩子不問也無妨,我隻想叫你知道,無論你是誰,也無論你從哪裏來,你都是我要娶的人。”


    鍾薈眼睛一酸,忍不住又一次自問:鍾阿毛,你何德何能啊?


    “這院子名叫十畝之間。”鍾薈沒頭沒腦地說道。


    衛十一郎卻聽懂了,答案唿之欲出:“十畝之間,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是個好名字。”


    “是我六歲時取的,我阿娘說我是大姑娘了,該有自己的院子了,這院子還未辟出來,叫我先起個名兒,那日夫子剛好講到這首詩,”鍾薈摸了摸槐樹粗糙的樹幹,仿佛在同一位舊友打招唿,“這棵樹是我同阿耶一起栽的,到如今也有十五年了。”


    衛琇本以為自己會大吃一驚,可真的從她口中得知真相,卻仿佛本該如此,心裏隻有塵埃落定的踏實和安心。


    自從第一次在崇福寺見到薑二娘,他便覺得這小娘子身上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山**患難時朝夕相對,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愈發強烈了,直至她舍身替自己擋箭,他實在無法相信她隻是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九歲孩童。


    萬事開頭難,邁出了第一步,後頭的便順理成章,鍾薈三下五除二,一口氣將自己的離奇經曆平鋪直敘地說了一遍,接著便低垂著頭不去看衛琇,靜靜地等候著裁決,因著心中不安,不由自主地拿指尖往樹皮的縫隙中摳。


    “鍾阿毛,”衛琇走上前來,輕輕將她的手拉開,用拇指指腹摩挲一下她的指尖,突然促狹地笑了,“小時候不管大人們怎麽威逼利誘,我就是不肯叫你阿姊,多有先見之明。”


    “嗯,我們阿晏最聰明,”鍾薈擂鼓般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也跟著笑起來,踮起腳往他頭上薅了一把,“我第一迴見你就想這麽做了。”


    “鍾阿毛,”衛十一郎任她過足手癮,認真地看著她雙眼道,“你給我當媳婦兒好不好?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同你搶蜜餞,好吃的全都給你。”


    “這話怎麽聽著那麽耳熟……”鍾薈微微蹙著眉,冥思苦想,“是不是你小時候說的?快說是不是?”


    衛十一郎隻是眉眼彎彎地望著她笑:“你說呢?”


    ***


    常山長公主出降後便在鍾府住下了,一點兒也沒有要迴長公主府的意思,鍾家諸人期望落空,連下人們都怏怏不樂。


    鍾先生鐵麵無私,並不因新婚綢繆對女弟子網開一麵,拜閣之日去宮中見過崔太妃,迴來便勒令她迴家學繼續課業,司徒姮本就是不學無術之輩,駙馬都到手了,哪裏還耐煩去讀書,兩人鎮日鬧得雞犬不寧,鬧著鬧著最後總是以滾上床收場。


    他們新婚燕爾其樂融融,鍾夫人卻有些苦惱。眼看著寶貝女兒就要出嫁了,做阿娘的放心不下,又抹不開麵去問,便支使夫君道:“喂,阿晏也沒個長輩提點提點,到時候……那什麽能應付過來麽?”


    “啊?”鍾禪正捧著一帙書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道,“哦。”


    “哦什麽哦!”鍾夫人惱了,使勁拿玉如意敲他,“快去教教阿晏呐!”


    夫人有旨,鍾禪不敢怠慢,可哪有做嶽父的同女婿探討這些事兒的!他背著手踱出院子,突然心生一計,叫來鍾蔚道:“大郎啊,過幾日阿晏和阿毛就要成婚了,阿晏家中這情況,上頭也沒個兄長,你去教教他那啥,啊。”


    鍾蔚心中酸澀,衛十一郎才是他耶娘親生的吧!他成親怎麽不見有人教他,不還是靠著聰明才智和天賦異稟無師自通了麽!


    再說了這無緣無故地找衛琇說這些多難堪啊!鍾蔚麵露難色,下意識便要拒絕,一個“不”字沒來得及說出口,鍾禪吹胡子瞪眼道:“怎麽?翅膀硬了?還是阿耶的話不好使了?”


    鍾蔚心裏門兒清,他阿耶必是被他阿娘強按著頭逼來的,自己覺得棘手,便拉他這兒子出來當墊背的。


    不過鍾禪都已經搬出了父子之道來壓他,鍾蔚便沒轍了,隻得命人將衛十一郎請到家中。


    衛琇知道了鍾薈的真實身份,鍾子毓便成了他的大舅子,想來是要在成親前耳提麵命一番,衛十一郎不敢等閑視之,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鍾蔚連喝了兩碗苦茶,望了望天,硬著頭皮道:“還有五日便是你同阿毛的昏禮了,有什麽不懂的麽?”


    他說得隱晦,衛琇哪裏反應得過來?隻道他是關心昏禮籌備得怎樣,趕緊懇切地答道:“嶽父嶽母遣了貴府的管事和嬤嬤幫我操持,很是盡心,阿兄請勿擔心。”


    “咳咳,”鍾蔚乜了他一眼,把心一橫道,“不是那些個,我說的是周公之禮……”隻盼著他說沒什麽不懂,他便能迴去向耶娘交差了。


    沒想到衛琇一聽卻是正中下懷,他私底下也下過一番苦工,發奮研讀了一陣《合陰陽》、《**經》之類,可翻來覆去地讀,隻覺雲山霧罩,什麽“下缺盆,過醴津,陵渤海,上恆山”,他統統都不知道在哪兒,正缺個過來人替他解惑。


    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嘴上卻不客氣,低頭長揖道:“勞煩阿兄指教。”


    鍾蔚傻了眼,還真要他指教!好在鍾先生傳道授業是做熟慣了的,思忖片刻,從案頭抽出張巴掌大的絹帛,執筆在墨池上掭了掭,草草勾了幾筆指點道:“這陰陽之道,說難也不難,你看著,這兒有個……眾妙之門,那什麽的時候,把你的麈.柄放進眾妙之門裏……”


    “麈.柄?”衛琇很是詫異,心道怎麽還要用到工具,“材質有講究麽?玉的還是象牙的?”


    “你的,麈.柄。”鍾先生不耐煩地斜他一眼,拿筆杆含糊往某處一指。


    衛琇總算明白他說的是什麽,臉紅得像是抹了幾斤胭脂。


    鍾蔚見他這模樣不由發起愁來,臉這麽嫩到時候能成事麽?歎了口氣繼續道:“總而言之,就是把麈.柄放進眾妙之門裏,接著……動一動就成了。”


    “哦……”衛十一郎連連頷首,作出若有所悟的樣子,半晌方才怯怯地問道,“誰動?怎麽個動法,阿兄能否為稚舒指點迷津?”


    “誰動都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裏裏外外,深深淺淺……衛稚舒,你也老大不小個人了,不會舉一反三麽?怎麽什麽都要來問我!”鍾蔚也漲紅了老臉,敷衍了事地將那張絹帛塞給他,“到時候自然就明白了,迴去自己再下點功夫,好了,去吧!”


    鍾先生對於不開竅的弟子向來沒有半點耐心,不比衛先生循循善誘不厭其煩,衛琇學得一知半解,被先生草草打發迴去,時不時掏出那片絹帛端詳揣摩,到了昏禮之日,早已將那寥寥幾筆的眾妙之門鐫刻在心中,衛十一郎感覺自己有備無患,眾妙之門即將為他打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都歲時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寫離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寫離聲並收藏東都歲時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