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懷疑自己聽錯了,困惑地看向祖母,薑老太太叫孫女看得心虛,沒好氣地對薑大郎說:“你做的好事,你說!”


    “是蕭家三房嫡長子,在家裏排行第九,”薑景仁接著又道,“是曇生在學館的同窗,前陣子已擢為員外散騎侍郎,以蕭家的家世和他自己的才幹,往後的前途是無可限量!對了,上迴曇生擺酒他也來了,嘖,那小公子真是一表人材,更難得是那麽高貴的出身一點不拿架子,世風日下,眼下真是難得看到如此識禮的小郎君,二娘你上迴應該也見過了吧?你意下如何?”


    “迴父親的話,女兒不願意嫁這位蕭公子。”鍾薈不假思索道。


    薑景仁這聲“意下如何”不過是白問一句,哪裏是真要問她意見,起先聽老娘和兒子說二娘子不願嫁蕭九郎,他還不怎麽放在心上,那衛家小子雖然有才有貌,可平心而論蕭九郎也沒差多少,料她也不會太失望,就算有那麽點不情願,哄一哄也就罷了,誰知道這女兒一上來就狠削自己麵子。


    薑景仁平日對這二女兒不聞不問,此時卻拿出為父的威嚴來,板著臉訓道:“莫說別家女兒,就說你大姊和三妹,哪個像你這麽沒規沒矩頂撞長輩?我看就是阿婆和耶娘容你太過,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薑曇生也皺著臉勸道:“阿妹,阿兄和蕭九郎認識許多年了,這小子看起來有點油,可心眼不壞,他先前也同阿兄保證過,要是能娶到你,這輩子都不納妾,他已擢了員外散騎侍郎,不是入中書就是門下,到時候分出去過,絕不叫你受舅姑磋磨。”


    “你聽聽!”薑景仁背對著薑老太太,故而沒看到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隻顧著訓女,“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鍾薈礙著父女名分不能發作,對薑曇生卻沒那麽多顧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道:“要嫁你去嫁!”


    薑曇生被她擠兌慣了倒還沒什麽,薑景仁在一旁看不過眼,罵道:“怎麽跟你兄長說話的!”有些顧忌地瞥了眼曾氏————二娘子和衛十一郎的事她並不知情。


    薑景仁看著女兒那理直氣壯的模樣最終還是憋不住道:“我看在你阿婆份上不說你,你自己心裏也該有點數!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成天價往外跑,跟外男不清不楚的,叫外頭知道了你這張臉還要不要!”


    曾氏聞言一驚,似笑非笑地翕了翕嘴,麵上什麽話都沒說,心裏卻飛快盤算起來:薑二娘勾搭的不知是何許人,家世大抵是過得去的,否則那老婆子第一個不答應,不過肯定沒法同蕭家比就是了——放眼洛京眼下有幾戶人家能同蕭家比肩的?薑明月先前差點嫁進衛家,這迴又有蕭家求娶,難不成這行大運還能一而再再而三?


    鍾薈倒叫他說得懵住了,差點顧不上生氣,待要說點什麽,薑老太太已經拍案而起,一來是怒兒子不把她的話當迴事,二來是恨他當著曾氏這繼母的麵口無遮攔。


    薑老太太捋起袖子一邊朝兒子頭臉招唿一邊道:“你再罵一句試試!你罵誰不清不楚?誰不要臉?我怎麽同你說的?你是怎麽答應我的?你個鬼迷心竅不長進的東西!連老娘的話都當屁放了!你那麽待見蕭家,你咋不給蕭家人舔臀眼去?!”


    如此說倒是有些冤枉薑景仁,要認真論起來,他其實沒多少鑽營奉承的心思,蕭家這門親事完全是話趕話趕上了架,待他發現時事情已經稀裏糊塗成了。


    那日他上峰紀陟突然邀他去舜華樓喝酒,薑阿豚自然是受寵若驚無有不應,到了約好的地方一瞧,席間除了一幹與他上峰品級差不多的官員作陪,竟然還有蕭謹,他領的雖然是個閑職,但論家世出身與他們這些人完全不是一路人,且此人出了名的風流蘊藉,從琴棋書畫樂舞博戲骨董甚而鬥雞走狗無一不精,薑景仁也是好玩之徒,這些年雖然忙於公務,有所收斂,不過對這位大名鼎鼎的蕭郎也是心向往之。


    薑景仁不敢貼上去同他套近乎,隻在眾人推杯換盞時怯怯地舉杯敬他一敬。酒酣耳熱之際,不知怎麽就聊起了子孫事,他上峰便對眾人道:“要說兒孫福,咱們在座這些人裏還屬咱們蕭兄,在下這麽說諸位別不服氣,蕭公子以秘書郎出仕,不出兩個月便擢升員外散騎侍郎,詩書滿腹且有捷才,禦宴上一篇《雪賦》揮筆而就,整個洛京已經傳為美談。”


    薑景仁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蕭謹這位才名滿洛京的兒子正是蕭九郎。那日薑曇生說他有意求娶二娘子,可過了好些時日也不見有什麽動靜,薑阿豚以為沒戲,便將此事撂下了。


    眾人聞言紛紛恭維蕭大人好福氣,蕭謹一向不怎麽待見蕭九郎這兒子,不過他能在外頭給自己掙臉麵,心裏總還是有幾分得意的,連道:“紀大人謬讚。”


    那紀陟又接著道:“令郎還未定親罷?”


    蕭謹道:“犬子不令,至今未曾覓得良緣。”


    紀陟笑道:“如此仆今日倒要毛遂自薦,做一迴冰人了。”


    遂一手端著酒樽晃了晃,伸出小指點了點薑景仁道:“薑兄家的二娘子柔嘉端麗,清惠貞正,與令郎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薑景仁立即誠惶誠恐道:“小女粗顏陋質,笨拙木訥,哪裏配得上蕭公子,紀大人說笑了……”


    卻不料那蕭謹卻饒有興味地對薑景仁道:“久聞令媛貞靜賢淑,不肖犬子若能得如此嘉婦,是他三生之幸。”


    紀陟拊掌對著眾人大笑:“這不就成了麽!”


    諸人紛紛舉樽祝他這新上任的冰人旗開得勝,再祝蕭、薑兩人覓得嘉媳佳婿。薑景仁一早應承了老母不將二娘子許人,可眼下這氛圍哪裏說得出什麽推脫之詞,心裏想著酒席上喝得醉醺醺說出的話想來也做不得準,便也附和著囫圇應下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蒲桃才將解宿醉的藥湯端到他床前,便有僮仆來稟,紀大人的車駕已到門外了——薑景仁也不知道這半路出家的冰人何以如此敬業,似乎是鐵了心要將這樁姻緣撮合成。


    薑景仁連個醉意朦朧的上峰都拒絕不了,更別提一個精神抖擻的上峰了,唯唯諾諾隻有點頭的份,再加上心裏本來就覬覦著蕭家這樁親事,便把遠在涼州的衛十一郎拋到了九霄雲外,一時間連老母的耳提麵命都顧不上了。


    不過到了眼前又是另一迴事了,薑老太太是他的死穴,叫她一通罵,薑景仁的氣焰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低聲下氣地道:“阿娘,兒子這不也是著急麽,那……那人到如今也沒個現成說法兒,蕭家那麽好的一門親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到時候兩頭落空不虧大了麽!再說了,蕭家這兩年起來了,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二娘嫁過去是享現成福的,多實惠!”


    鍾薈自然不會天真到覺得婚姻全是出自兩情相悅,可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不加掩飾地將“實惠”兩字掛在嘴上,薑景仁興許對女兒並非全無感情,不過恐怕也少得可憐


    ——話說迴來,她對這十天半個月見不上一迴的便宜阿耶也談不上有什麽孺慕之情就是了,情知與薑阿豚這種一腦袋漿糊的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都是白費唇舌,擒賊還得先擒王,便隻對薑老太太胡攪蠻纏:“阿婆,我不要嫁蕭九郎,若是阿耶非要逼我,我便絞了頭發去廣濟寺當比丘尼去!”


    “不嫁不嫁,阿婆不點頭,誰敢逼你嫁!”薑老太太對兒子喝道。


    “這……這……”薑景仁焦急萬分,“這我都已經答應下來了,上峰親自上門保的媒,如何能當兒戲!我這官還做不做啦?”


    薑老太太一時叫他問住了,兒子的宦途好容易有些起色,這個節骨眼兒上駁了上峰的麵子,萬一那人是個小肚雞腸的,不得給他小鞋穿?轉念一想,阿豚沒出息那麽多年了也沒見他少塊肉,橫豎不能為了自己發達賣閨女不是?重又堅定起來:“我不管!這官要靠賣女兒才能坐穩,我勸你還是趁早拍屁股走人!”


    曾氏拿袖子捂著嘴咳了兩聲,走上前去勸解道:“郎君,依妾之見,眼下您同紀大人不過是私下裏議定,還未納采問名,您盡快去同他好好說,也算不上翻悔。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二娘嫁過去是一輩子的事兒,日子是她自己過的,須得她自個兒心甘情願才好。”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若不是與這繼母打過好幾年交道,鍾薈簡直要聽出幾分真心來了,曾氏自然不希望她嫁得太低,太低了將來三娘子不好說親,可也不能太高,太高了她順不過氣來,又得連著好幾夜難以成眠了。


    薑景仁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倒不是他將曾氏的話聽了進去,大約是蒲桃那碗醒酒湯終於起效了,薑阿豚一思量突然開了竅,若二娘子真有那大造化嫁給衛十一郎,他就是衛琇的老泰山了啊,都說衛十一郎照著這個勢頭遲早是奔中書令去的,區區一個姓紀的能奈他何?


    想到此節,薑阿豚覺得全身的血都噗噗地翻著泡,當即套了車直奔上峰家,在車上打了腹稿,隻等著見了上峰把所有事兒都往老母頭上推,反正本朝重孝道,老人家不答應將孫女嫁出去,他這做兒子的也是束手無策。


    犢車行至銅駝街時車外突然有人道:“車裏坐的是薑兄麽?”


    薑景仁覺得那聲音聽起來耳熟,忙命輿人控住韁繩,撩開車帷往外一瞧,是原先在倉部時的同僚。


    那位同僚出身滎陽李氏,算是個二三流的世家子弟,原先在倉部時總拿鼻孔瞧他,如今卻滿臉堆笑地衝他長揖道:“賀喜賀喜!”


    薑阿豚一臉困惑:“何喜之有?”


    同僚故作親昵道:“薑兄得了便宜還賣乖,整個九六城裏誰不知道你要跟蕭氏做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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