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寺是座尼寺,男客不得而入,到了寺門附近的岔路口,蕭九郎勒住韁繩將馬停下,在車外與薑家姊妹道了別,悵然若失地望著犢車遠去。


    常山長公主前兩日就先入了山,莊園距離壽安寺隻有約六七裏山路,故而比他們早到了好一會兒,她仍舊是那揮金如土的做派,幾乎將大半個尼寺都包了下來,隨處都能看到長公主府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


    鍾薈這些年沒少出入長公主府,在寺門口迎客的侍女一眼便認出了薑府的犢車,扶著薑氏姊妹下了車,笑吟吟地道:“殿下已等候二位多時了。”


    壽安寺很小,一瞥之下幾乎就能整個收入眼底,寺中央一座七層浮屠小巧玲瓏,比不得崇福寺的恢弘壯觀。


    多年前這裏隻不過是座隱於山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伽藍,還是先帝荀皇後某一年秋天登玉筆峰途徑壽安寺時突逢山雨,入內避雨時發現滿寺菊花爛然成錦,當即提筆賦了首詠菊詩,這裏才成為都中貴女趨之若鶩的賞秋勝地。


    寺中粉壁上還留著荀皇後當年題的詩,墨跡自然不是舊的,有專人每隔一段時日便用沉綠漆細細描一遍,大約是不久前才描過,經過時隱約能聞見新漆的氣味,斯人已逝,荀氏也已成過去,而昔年的手書仍然歲歲常新,年複一年地迎著無數冶遊客。


    比起外頭山道上車馬絡繹行人如織的喧囂景象,寺中倒反而清靜許多,薑家姊妹倆跟隨知客尼沿著石階往上走,兩旁皆種白菊,除了常見的白鳳、白鮫綃之外還有截肪玉、銀鳳玉等珍品,更有幾種鍾薈叫不上名來的。


    石階盡頭是一座掩映在楓樹下的禪院,門外落了一地紅葉,也沒人去打掃,如同鋪了層織金地衣。


    離院落大約十來步,便有悠悠琴聲穿過竹籬牆飄來,似與梵鍾相和。


    鍾薈無端覺得那曲調有些似曾相識,仿佛多年前曾在哪裏聽過,她冥思苦想一番無果,便隻好拋諸腦後了。


    大娘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琴癡,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佇立在當地側耳傾聽半晌,向那侍女問道:“敢問姊姊,撫琴的是何人?”


    “迴稟女公子,大約是清河長公主殿下。”那侍女答道。


    “難怪了,”薑明霜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真心實意地讚歎道,“殿下的琴藝又有進益,這曲子倒是從未聽過。”


    清河長公主排行第四,是當今唯一的胞妹,原本在先帝諸位公主中有些默默無聞,既不如二公主美豔,又不如五公主悍勇,更不如三公主特立獨行又受寵,不過今上禦極後自然是水漲船高不可同日而語。


    都說天家公主不愁嫁,這位長公主年已及笄,駙馬人選至今未定,都中年歲相宜的世家子弟間已是暗潮洶湧——本朝沒有駙馬不能執鈞當軸的規矩,若是有幸尚主,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洛京士庶簡直將清河長公主的婚事當成自家事來操心,街談巷議之下,連原本自覺希望渺茫的寒門士子也不由心生微瀾,天子這兩年屢次拔擢寒素,說不得選駙馬時也來個不拘一格青眼相加呢?


    朝秦暮楚的洛京百姓大多已經忘了,還有一位長公主今年已二十一了仍未把自己嫁出去,夜夜枕冷衾寒,並無傳說中的麵首暖床。


    ***


    那禪院外頭看著不起眼,院牆和門扉都是竹片編的,不同於一般北方宅院的厚重,倒有些江南的風韻。他們輕輕推門而入,裏麵卻是曲徑通幽別有洞天,數間精潔的屋舍在蔥蘢草木間若隱若現,叫人難以一窺全貌。


    竹牆圍了三麵,另一邊卻是依著天然的峭壁,一道山泉順崖壁蜿蜒而下,注入五尺見方的弦月形小池中,池邊一叢疏淡的綠菊色如碧玉,此外再無別的花卉。


    鍾薈正在仔細端詳那株珍貴的青心玉,卻見一個身著朱紅色斑紋錦衣裳的少女提著裙子急步向她走來,木屐磕著地上青石板,聲音頗為悅耳,可入鍾薈的耳朵裏就像催命鍾一般:“你們怎麽這時候才來?叫我好等!”


    武元鄉公主一把將鍾薈袖子拽住,滿懷希冀地盯著她雙眼問道:“西北有消息麽?”她母親是胡人,一雙眼睛比中原女子大一些,深邃一些,淺淡一些,像盛在金杯中的琥珀酒,眸光一閃便漾起淺淺金色。


    她這麽直勾勾地一看,鍾薈覺得自己像是叫一頭母花豹盯上了,心虛道:“最近未曾收到西北的書信……”見她一臉要吃人的神情,趕緊找補,“恐怕正在路上,大約不出幾日就到了。”


    司徒香這才鬆開手,失望地垂下眼睛,撫了撫臉頰,悠悠地歎了口氣,她的睫毛也比中原女子更長更翹,臉頰上有層細細的金色絨毛,看起來像個可口的桃子。


    鍾薈仿若劫後餘生,將皺巴巴的袖子捋捋平,心裏道了聲孽債。想當年她和司徒香還結下過不大不小的梁子,以為日後相見即便不至於大打出手,少說也得惡語相向,誰知她二叔薑景仁當年領兵迴京,騎著馬招搖過市,司徒香一見之下芳心暗許——其實不能算暗許,不出半月她自己已吆喝得洛京城裏盡人皆知了。


    司徒香人不壞,就是有點傻,也不知道那心眼子比篩孔還多的汝南王如何生得出這樣的女兒。若單論相貌品性家世,配她二叔這大齡光棍盡夠了,隻是牽一發動全身,薑景義若是娶了司徒香,整個薑家,連同宮中的薑太妃母子、遠在封地的司徒鍇,與汝南王府便再也撇不清了。


    當年薑景義前手交了兵符,後腳西北的胡人就亂了起來,天子先後派了三個將領前去平叛,統統铩羽而返,最後隻得把薑二郎這把藏起的良弓又請了出來,隔日就下了一道詔書遣了他五弟琅琊王司徒鍇之國,君臣之間已有了嫌隙,薑家這幾年又樹大招風,薑明霜入宮算是安撫手握重兵鎮守邊疆的薑景義,反過來也是安天子和韋太後的心。這個節骨眼上再與出鎮荊州的汝南王扯上關係?那可真是嫌命太長了。


    這其中的關竅鍾薈明白,薑景義明白,汝南王更是一清二楚,惟獨司徒香不明白,她白得像牛乳一般的臉頰上泛起桃紅,扭扭捏捏地袖子裏掏出個粗製濫造的香囊:“記得替我交給他啊……”


    鍾薈接過來一看上邊的圖案甚是納悶:“這隻雞是何意?”


    司徒香臉漲得通紅:“你眼瘸麽?這是鴻雁!鴻雁!”


    鍾薈無言以對,隻得默默將那隻酷似阿花表親的鴻雁收起來,反正不管是雞還是雁,它都無緣飛去西北傳情,等待它的宿命是在暗無天日的木箱子裏與諸多雞零狗碎一起慢慢終老:鑲了銀圈和鬆石的虎牙、永寧寺求來的平安符、一綹栗色的頭發……本來按她二叔授意是該付之一炬的,可鍾薈對著一個懷春小娘子的心意實在下不去手。


    司徒香又拉著她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話,常山長公主等了許久不見人進來,遣了侍女來問,司徒香這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


    屋子裏施了羅帷和錦帳,帳前一張十四牒織成屏風,一看便是宮中匠作的手筆,個叫人屋子四角各置一個純金銀鑿鏤香爐,以石墨燃著青木香。


    清河長公主端坐帳中旁若無人地撫著琴,見薑家姊妹進來也未抬頭,隻微微頷首,嘴角幾不可察地翹了翹,也不知算不算笑。她生得清麗,著一身素淨的月白寶光綾衣裳,青碧色羅裙,薄施粉黛淡勻胭脂,眉心一點銀鈿,看起來不似金尊玉貴的天家公主,倒像是誤入凡塵的神女。


    常山長公主卻是站起身滿麵笑容地迎上前來,先拉起薑明霜的手誇讚道:“第一迴見你穿鵝黃,很襯肌膚,這瓔珞也很別致。”


    大娘子與長公主也算常來常往了,仍舊叫她誇得很不好意思,飛紅臉道:“長公主謬讚,衣裳是二娘替我選的。”


    同薑明霜寒暄了幾句,常山長公主這才掐了掐薑二娘的臉頰道:“你這白眼狼,不下帖子請你從來想不到來看我!”


    鍾薈連連告罪,長公主又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見她一身半新不舊的大紅雙絲羅衣,頭發還像女童似地綰成雙掛髻,發上的紅寶石金簪和手腕上的金跳脫本來就是西市上金銀鋪子的貨色,還都是前幾年的款式,不滿地教訓道:“打扮起別人來倒是有模有樣,自己如何穿得跟個燒火婢子似的?小時候倒還知道打扮,倒是越大越不修邊幅起來,真真白瞎了你這張臉!”


    清河長公主聞言鍾薈晃了晃手腕上足有五兩重的金跳脫道:“那是您府上,放眼整個洛京城還有哪家的燒火婢如此闊氣?”


    清河長公主冷冷淡淡地向她瞟了一眼,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手底的琴聲突然激昂起來,隻見她勾挑猱吟一氣嗬成,指法令人眼花繚亂,琴聲如百尺飛泉萬斛傾珠。


    正在敘舊的幾人不由被琴聲吸引,停止了交談,都專心致誌地聽清河長公主撫琴。


    清河長公主一曲奏畢,餘韻繞梁,薑明霜已然看呆了,半晌找不出什麽詞去讚她,隻能道:“殿下技藝超絕。”


    常山長公主卻道:“有些浮躁了,琴之道在宣和情誌,若沒有淡宕的心境,即便技藝臻於化境,卻仍然入不了一流。”


    也就是這位敢說這話了,清河長公主眼中微有不豫之色,咬了咬唇笑道:“阿姊說得是,妹妹受教了。”


    薑家姊妹忙上前見禮,清河長公主矜持地與薑明霜敘了敘寒溫,卻把薑二娘晾在一旁,末了仿佛突然發現這麽個大活人似的,笑著道:“常聽阿姊稱讚薑家二娘子琴心高曠,有林下之風,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聞?”


    果然在這兒等著呢,鍾薈心道。說起來冤得很,她至今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這位金枝玉葉,其實清河長公主在先帝諸女中算是難得的好性子——常山長公主對醜人毫無耐心,比不得清河長公主一視同仁,知書達禮。


    自司徒鍇之國後,薑太妃時常召薑家姊妹三人入宮作伴,彼時清河長公主還未出宮建府,也是時常往來酬酢的,雖說不上相交莫逆,卻也相處得甚是愉快,可約莫一年前,這位長公主卻似變了個人,對他們姊妹突然冷淡起來。


    連司徒香這種漏光大眼都看出不對勁了,她這堂姊是有些清高,不過也正因為清高,從來不屑與人論什麽短長,如今她地位超然,按說更犯不著與個臣工家的小娘子過不去,可她偏偏每迴見了薑明月都要找點不痛快。


    薑明霜總是把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認定了是因自己要入宮才惹得清河長公主不高興,這才帶累妹妹受遷怒。


    “承蒙殿下抬舉,民女獻醜了。”鍾薈心知躲不過,也不推諉,大大方方地在案前坐下,左手輕輕搭在十徽處,用右手勾了勾弦,怡然自得地彈起《綠衣調》來。


    清河長公主臉色頓時有些發綠,《綠衣調》是五六歲的孩童初學琴時的入門曲,幾乎全是右手指法,左手隻需按按弦,而學琴到了一定境界,幾乎是靠左手見高下的,她令薑二娘彈琴,自然是存了較量之心,她拿《綠衣調》唬弄她簡直就是當麵譏嘲。


    “薑明月,”她冷冷地將琴音打斷,“你這是何意?”


    “殿下恕罪,”鍾薈無可奈何,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民女不學無術,隻會彈這麽一首曲子。”


    常山長公主偏偏一本正經地火上澆油:“越是簡單的曲子越見功底,你很不必妄自菲薄。”說完還趁著旁人不注意朝薑二娘擠眉弄眼。


    “殿下說笑了,民女實在是小時候叫先生訓怕了,見了琴便發怵,故而學完這一首便擱下了,橫豎民女生得蠢笨,再怎麽勤學苦練也無濟於事的。”鍾薈氣得直咬牙,不就是上迴請司徒香過薑府,沒給你下帖子麽,至於這麽落井下石?


    外人不知道薑二娘受傷的事,薑明霜卻是知道底細的,《綠衣調》是她能彈的唯一一首琴曲了。


    薑明霜眼中噙著淚,上前一步道:“請殿下恕罪,民女身體不適,就此告退了。”說罷屈膝對著幾位天家貴女一一行了禮,拉著目瞪口呆的妹妹小聲道,“咱們走!”


    鍾薈左手使不上力,隻能任由她牽著走,清河長公主漲紅了臉,不知道是憤怒多些還是羞愧多一些,她何嚐不知道自己如此作派可笑又粗鄙?她從來不覺得美貌有什麽值得豔羨,她自小在宮中長大,眼睛裏最不缺的便是昳麗的姿容。其實她原先並不討厭薑家二娘子,甚至還有些喜歡她,喜歡她口舌便給說話討喜,也喜歡她身上鮮活的市井習氣,直到那一日在鍾家花園中偶然見到衛琇與薑明月說話時的模樣。


    衛十一郎待誰都溫文爾雅,與她交談時也帶著彬彬有禮的笑意,卻讓她覺得遙不可及,仿佛有一座冰砌的高牆將所有人都隔絕在外——而薑明月在牆裏。


    清河長公主的失望難以言喻,她以為她的衛十一郎是不同的,然而他終究是個被美色障目的人罷了,與世間萬千俗男子並無不同。


    明知道不對,她還是忍不住遷怒薑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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