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管事田吉聽聞薑悔已迴莊園,一刻也等不及,立刻趕了過來,卻見二郎身旁站著個玉人般的少年郎,不由吃了一驚。為免節外生枝,薑悔將他姓氏身份隱去不提,隻把車馬幾乎相撞馬匹折腿的經過簡單說了。田吉有眼色知分寸,不會在外人麵前下主人家的麵子,不該他置喙的一句也不多問。


    若依薑悔的本心,自然是想留衛琇在此暫避幾日,可他卻不能置家人尤其是二妹的安危於不顧,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命田吉去備馬。


    他自覺有負道義,幾乎不敢去看對方,衛十一郎卻一臉平靜地淡淡道:“大恩不言謝,薑兄的恩德在下銘記在心,若幸得脫難苟活,後會之日可期,先在此別過,薑兄保重。”說完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從下人手中接過韁繩,竟是要立即上馬啟程。


    薑悔聽了那不卑不亢的一番話,越發羞慚,心下感慨道: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衛十一郎不愧其俊乂之名,隻可惜造化弄人,命途多舛至此!他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收起憐憫的心思問道:“請恕在下多言,眼下不是迴城之機,公子有何打算?”


    衛琇一瞬間有些茫然,似乎根本未曾考慮過這個問題,竟不知如何作答。


    薑悔便接著道:“莫如在寒舍小憩片刻......”


    “多謝薑兄盛情,”衛琇似乎想報之以微笑,可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還未凝聚已散了,“得蒙賜馬已是慚愧,安敢再三叨擾?”搜查他的人此刻還未深入山中,然而遲早是要訪到此處的,他多逗留一刻薑悔等人就多一分危險。


    更何況他並不需要旁人的善意,仿佛有人築起一道牆,將周遭的一切隔絕在外,無論善惡都無法觸及他,他甚至沒想過安危和生死。衛琇抬眼看了看天,似要穿過重紗般的薄雲將那九霄雲外的神祗看個分明,他們會讓他死麽?衛琇低頭一哂,他們怎麽會這般仁慈。


    他是不能死的,一個衛字便像重重枷鎖,將他牢牢禁錮在這人世間,他唯有背負著千鈞重擔踽踽獨行。


    薑悔也知留下他有節外生枝之虞,悻悻地行禮道:“既如此,公子千萬珍重。”


    衛十一郎跨上馬,正要走,卻有一個奴仆飛奔過來,氣喘籲籲地向田吉稟道:“山道上有一群騎馬穿鎧甲的兵丁,不知是不是衝咱們園子裏來!”田吉命護院輪流守在園中最高的攬月閣中,時時刻刻留意著外頭,一有風吹草動便向他稟報。


    田吉忙追問:“離這兒多遠?”


    奴仆答道:“約莫隻有四五裏了。”


    田吉大駭,待要請薑悔的示下,卻見他一個健步衝到那少年的馬前,拽住轡道:“公子留步。”既已知道追兵就在外麵,他如何能將衛琇推出去送死?


    衛琇想那些兵士與自己多半脫不了幹係,生怕連累旁人,一發急著要上路,而薑悔他惜衛十一郎是個溫其如玉的君子,實在不忍他就此殞命,幾乎是連拉帶拽地迫著衛十一郎下了馬,低聲對他道:“園中有地道通往山後,還請公子隨我來。”


    阿寶綴在兩人身後,尋機湊上前去,附耳問主人道:“小郎君,來的是咱們在山下遇上那些兇神惡煞的軍爺?是來抓衛公子的麽?”他方才一直不離薑悔左右,是知道衛琇身份的。


    薑悔原本想當然地以為那些人是來搜捕衛十一郎的,阿寶這麽一說,卻反而將他點醒了,山道上那隊人馬未必就是方才在山下盤查他們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們有何目的,即便是來搜捕衛琇,突然間闖入十多個人強馬壯的軍士,也難保不會殃及池魚,想到二娘子,他心中有些不安起來,對阿寶吩咐道:“你趕緊去請二娘子,叫你阿棗姊姊收拾些幹糧和銀子一起帶上。”


    鍾薈心知有事,支撐著起了床,身上沒什麽力氣,下地時腿腳還軟綿綿的,阿寶在院門外一個勁地催促,她便叫阿棗依薑悔的遵囑收拾包袱,自己將過肩的長發草草地束起,穿上夾襦,披上狐裘,傳肩輿是來不及了,隻得由婢子攙扶著。


    院子裏的人事還得有人照應著,阿棗和阿杏兩人帶一個留一個,鍾薈不免有些為難,阿棗卻道:“娘子還是帶阿杏去吧,奴婢留在這裏照看著。”阿杏原本已作好了被留下的準備,她很有自知之明,曉得阿棗伺候主人比自己更加盡心得力,不防萬事都要爭個先的阿棗卻如此說,瞬間紅了眼眶,阿棗卻將一個包袱往她懷裏一搡道:“婆婆媽媽地做甚!不過是去地窖裏躲個一時片刻,還不定有事沒事呢,你阿棗姊姊死不了!看顧好小娘子,不然迴來我扒了你的皮!”


    ***


    薑悔見了妹妹,將他下山打探到的消息、半途中機緣巧合遇上衛琇的事簡略與她說了,鍾薈雖有預感,聞言還是怔住了。阿杏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身子搖搖欲墜,趕緊將她扶住,隻聽二娘子口中喃喃:“為何......為何.....”阿杏看她兩眼發直,魔怔了一般,心裏道一聲罪過,用力掐她人中和虎口。


    鍾薈隻覺一股錐心刺骨的痛,疼得她弓起背來,眼淚霎時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她推開阿杏扶她的手,走到薑悔跟前,拉著他的袖子連連問道:“十一郎呢?阿兄,衛琇在哪裏?”薑悔知道二妹與衛家十二娘有些交情,卻不知衛家出事對她的震動如此之大,趕緊安撫她道:“衛公子已經等候在地窖裏了,阿妹你放心。”


    “我們家還好麽?阿婆大姊他們無事罷?”鍾薈又問道,“城中還有旁的人家出事麽?”


    薑悔叫她嚇怕了,哄著她道:“家裏人都平安無事,隻是城中戒嚴,外頭有些亂,阿妹你莫要怕,阿兄不過是草木皆兵杞人憂天罷了,乖,把眼淚擦一擦。”


    鍾薈用力咬了咬唇,覺得神思清明了些,她又不是真的八歲孩童,如何聽不出薑悔在哄她?卻不說穿,隻是聽話地收了淚,從袖子裏抽出帕子揩了揩眼睛,順從地跟著庶兄下了地窖。


    地窖裏陰冷而昏暗,走在最後的阿寶窖門關上,薑悔和阿寶手中的燈籠便是唯一的光亮。


    鍾薈便借著這縷微弱的燈光見到了衛琇,數月不見,他似乎長高了些,愈發清瘦,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聽他低低地道:“女公子無恙?”


    那聲音陌生而疏離,鍾薈幾乎以為他像薑明月一樣,軀殼叫別的魂靈占了,阿晏的聲音不該是這樣的啊,他小時候的嗓音甜得宛如黃鶯出穀,他們這些大孩子便拿吃的哄著他用吳語唱《子夜四時歌》,他自小聰慧無雙,一句也不懂,卻能將近兩千字的唱詞背得一字不差,鍾薈還記得他沒心沒肺地懶懶唱著“鮮雲媚朱景,芳風散林花”,仿佛真能將沉睡的東君喚醒。


    這一世兩人重逢時,他已是個半大的少年郎,聲音自是與兒時不同了,那春泉激石般的靈動灑脫,那刻入骨子裏的無憂無慮卻是如出一轍,而如今他一開口,那些全都沒有了。


    他的嗓音仍舊悅耳動聽,沒有這個年紀少年人常見的喑啞和粗嘎,甘甜得像蜜漿,醇美得像春醴,可隻剩下個完美無缺的空殼子,如果聲音也有靈魂,他聲音裏的靈魂大約已被親人們帶走了。


    鍾薈心頭隱隱作痛,默然地向他行了禮。


    薑悔滿懷歉意地對妹妹道:“事急從權,無需太多避忌,不是你不守禮,是阿兄囑咐你的,明白麽?”又轉頭對衛琇施了一禮道:“若有萬一,還請衛公子對舍妹略加照拂。”


    鍾薈迴過神來,著急道:“阿兄不同我一起麽?”


    薑悔笑著搖搖頭道:“我留在這裏照看著,人多事雜,田叔一個人怕應付不過來。”


    他雖是個不受待見的庶子,關鍵時刻卻還是薑家的兒郎,主人全開溜了,遇事叫下人頂著算怎麽迴事?他卻是做不出來的。


    鍾薈知道她這二兄一腦子的聖賢君子,外頭看著軟弱可欺,內裏卻很倔強,知道多勸無益,便道:“我也是薑家人,我也留下來陪阿兄。”


    “莫胡鬧,”薑悔佯裝生氣地揪了揪她自己匆忙之間綰出的歪斜發髻,“事不宜遲,你和衛公子快進去吧,你們往裏走一段,若是無事,我稍後便來找你們,若是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我還不來,你們便盡快從地道穿到後山去,往密林裏逃。”


    衛琇向薑悔頷首致謝,便躬身進了地道,薑悔隨後將妹妹連推帶搡地塞了進去,最後是抱著包袱的阿杏。薑悔將手中的燈籠遞給阿杏,叮囑道:“千萬照顧好小娘子。”


    說完二話不說拉下門閘,便有一道石門將密道口封住,看起來與牆壁並無二致。


    薑悔與阿寶兩人搬了幾筐菜蔬堆在門前,這才放心地順著地窖口的梯子爬上去,才打開窖門爬到地麵上,便有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院子裏喊道:“小郎君!小郎君!他們要抓二娘子!還把田叔打傷了,攔都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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