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裏燈影幢幢,守夜的宮人在禦帳外昏昏欲睡,窗外突然傳來夜梟淒厲的叫聲,刀鋒似地破開深濃的夜色。


    天子寢疾,睡眠很淺,叫這叫聲驚醒,弓著身子劇烈地咳了一會兒,然後仰天躺著急促喘著氣,胸口發出唿哧唿哧的痰音。


    “陛下如何了?”楊皇後一身紫棠色地龜背梅花紋的織錦衣裳,步態雍容,走近時環佩輕搖,沒有發出丁點聲響,仿若一陣夜風,悄無聲息地來到天子的床榻邊。


    天子吃力地將頭轉向外側,掀動重如千鈞的眼皮。楊皇後將織成帷幔撩起,掛於金帳鉤上。天子便透過裏層絳紅的紗帳靜靜打量了皇後一會兒,突然又猛咳了幾聲,用手肘將上半身略微撐起,皇後見狀趕緊上去攙扶著他坐起來,嫻熟地從榻邊拿起唾壺遞到他嘴前,片刻後用絲綿帕子擦去他嘴角殘留的血絲。


    皇帝喘了幾聲,逐漸平靜下來,如釋重負地躺迴床上,從帳子中伸出一隻枯枝般的手,握住楊後的手道:“這些日子苦了你衣不解帶地伺候寡人,這些事叫宮人做就是了,何必親力親為。”


    楊皇後垂眸看了看他們交疊的手,沉默片刻,然後輕輕將手抽出來,迴身端起藥碗,探入帳中,攙他坐起來喝藥:“妾不能以身代陛下,隻好略盡綿薄之力。”說著對守夜的宮人道:“你們退到殿外去吧,陛下這裏有我照看著。”


    天子喝完藥躺迴床上,卻不閉上眼睛,隻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黑乎乎的帳頂,他原本生得還算英武周正,如今一張臉瘦脫了形,兩頰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看著暮氣沉沉,在昏黃的燈光裏有些瘮人。


    “皇後,咱們成婚多少年了?十二......還是十三?”就在楊皇後恍惚間懷疑他是否還活著時,他突然轉了轉眼珠,看著她問道。


    “十四年了,”楊皇後鎮定地答道,“阿錚過年都已十三歲了。”


    “是啊......”皇帝頓了頓道,“我遣阿錚之國,你不會怪我吧?”


    楊皇後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毫無波瀾地道:“廟堂社稷之事妾安敢置喙。”


    “說到底你還是怨寡人,”天子輕笑了一聲,“任舒呢?叫你們殺了?還是反了?”


    “任大人雖出身寒庶,卻深明大義,忠心不貳,何反之有?”楊後也附和般地笑起來,笑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她笑了幾聲便覺無趣,戛然收住了。


    “好,好,連寡人的中護軍都能叫你們籠絡去,看不出......楊國丈有幾分本事!”天子語聲急促,咳喘又發作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張著嘴大口喘著氣,像一條離水的魚。他伸手在床上摸索了半晌,卻找不到什麽可以往外擲的東西,隻得作罷了。


    “請陛下顧惜身體。”楊後麵無表情地道。


    遠處響起一陣甲胄與佩劍相碰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中有些驚心。


    殿中中郎裴廣和蕭炎疾步走上前去,向天子行了個禮,裴廣道:“啟稟陛下,太子意欲謀反,於東宮起事,任大人已將其生擒,請陛下發落。太尉荀康、中書監衛昭欲為伊、霍之事,請陛下下詔討逆。”


    “裴x,”天子怒極反笑,又掃了一眼斂容站在裴廣身後的蕭炎,“你是......我沒見過你。”


    “臣殿中中郎蕭炎拜見陛下,”蕭炎沉聲道,“仆原在殿外當差,荀中郎潛圖不軌,事發身死,仆權代其職。”


    “那死老魅,子孫後輩也都是鼠竊狗偷之輩!”天子忿聲咒罵了幾聲,頓了頓,又對楊後道,“阿錚那逆子呢?怎麽,敢做這顛倒倫常之事,不敢來見寡人?哈哈,真是夜裏不能說鬼,這不是寡人的好兒子麽?”


    “阿耶,”三皇子司徒錚身披火狐裘衣,步履輕快地走到床邊,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君臣之禮,“未曾想到阿兄行此篡逆之事,還請阿耶顧惜禦體,若是將自己氣死了,實乃社稷之大不幸。”


    天子竭盡全力撐起半個身子,向司徒錚臉上狠狠啐了一口,顫抖著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阿兄又何嚐虧待過你?寡人又何嚐虧待過你?你不滿五歲,寡人便為你擇明師、選良友,教你以義方,使弗納於邪,你......你......你這殺害兄弟的孽畜!”


    楊皇後眉頭一跳,身子顫了顫。


    三皇子站起身,攏了攏裘衣,朗聲笑道:“原來阿耶早知道了,那兒子也不與您拐彎抹角了,請阿耶下詔廢太子、太子妃為庶人,押送至金墉城。荀康、衛昭專權擅事,圖謀不軌,請阿耶詔令北軍中侯楊武大人發北軍五營禁兵,與殿中宿衛同去討逆。”


    ***


    二月的子夜依舊春寒料峭,滴水成冰,衛府值夜的閽人從小陶爐上提起銅吊子,給自己和同伴各斟了一碗酒:“真他娘的冷。”這酒又薄又渾,與酸米泔差不多,隻能暖暖身子而已。


    “老弟再忍忍,不到一個時辰就換班了,”另一名閽人接過熱酒喝了一口,覷了覷眼睛,用手背揉了一氣。


    “咋了?”


    “不知道咋的,這眼皮跳個不住,”揉眼的閽人頓了頓又道,“哎,你覺不覺著今兒有點邪乎?前邊兒巷子裏那群野狗嚎半日了,叫得人瘮得......”


    “噓——”同伴打斷了他,側著頭,將手攏著耳朵仔細聽了半晌,小聲道,“那是什麽聲兒?”


    ”小子故意唬你阿兄呢!”那閽人嬉笑著用手肘捅了捅同伴的肋骨,隨即怔了怔,焦急道,“快上門樓!”


    那是大隊人馬行進的腳步聲,悶悶的滾地雷一般由遠及近,少說也有幾百號人。


    ***


    北軍中侯楊武命部下領五百甲士前去圍荀府,自己則帶著剩下的兵馬,與殿中中郎裴廣領的三百宿衛會合,將衛府圍得水泄不通。


    楊武在門外高聲喊道:“中書監衛昭專權擅事,安官貪祿,以私毀公,與太子共謀篡弑,臣楊武奉詔討逆,爾等速速開門,若不束手就擒,便軍法從事!”話音甫落,他臉上陰鷙之色一閃,一揮手,便有數十名軍士抱著粗木朝著衛府的朱紅大門撞去,其餘士眾則架起人梯,往牆垣上攀爬。守在周圍幾處高閣上的弩士一聽喊殺聲起,紛紛引弓,火箭從四麵八方齊發,衛府中不多時便有多處被點燃。


    衛家人在睡夢中驚醒,匆匆忙忙披衣下地,推門而出見四處火光衝天,都知大禍臨頭,一時間人仰馬翻,婦孺的哭聲與叫喊此起彼伏。衛六郎


    衛家男丁迅速集結起數百名披甲執銳的部曲嚴陣以待,守在牆垣上的弩手居高臨下朝牆外放箭,霎時有不少人中箭栽倒,牆根堆積起不少屍體。衛府的院牆雖比一般門戶高些,但畢竟不是什麽高壘深壁,禁軍兵士訓練有素,前赴後繼地踩著屍體往上攀,牆上守衛很快便招架不住,不時有人被弩箭戳中栽倒下來。


    衛昭親自指揮部曲防禦,他身披鎧甲,手執長刀,依稀是當年馳騁疆場時的勃發英姿。衛家幾乎所有的子孫都站在了他的背後,大兒子已屆不惑之年,孫兒十郎才過完十三歲的生辰。


    衛昭轉身望了一眼,咬緊的牙關鬆了鬆,窮途末路的悲意幾乎要噴薄而出。他竭盡全力地將其壓在心口,斂容沉聲對三郎衛琛和六郎衛玨道:“你們帶一隊部曲去內院,守著阿婆、阿娘、姨母和姊妹們,若是......你們知道該怎麽辦。”


    “阿翁——”衛玨啞聲喚道。


    “莫多說了,”衛昭手背朝著他輕輕揮了揮,就像小時候打發他自個兒去玩一樣,“你是衛家人,莫叫阿翁瞧不起。”


    大門終於不堪撞擊向內打開,手持刀刃的甲士像潮水一樣衝殺進來,部曲一邊迎敵一邊掩護主人,衛家子弟多任文官,雖曾學過騎射,何嚐見過這等陣仗,二房長孫衛瑉幾乎拿不住手中的刀。


    “衛昭!你妄行過任,構長浮華,以賤陵貴,圖謀廢立,今日死有餘辜!”楊武高聲道,複又假惺惺地歎了口氣,“衛大人,莫要負隅頑抗,我看在兩家世交的情分上,還能留你們一具全屍。”


    衛昭瞪著血紅的雙眼,指著楊x怒道:“我衛昭忝居高位,戰戰兢兢,卑身賤體,夙興夜寐,雖無雄毅之略,赫赫之功,自問無愧天地,無愧吾君!爾等宵小,諂言以邪,朋黨比周,矯詔誣陷戕害朝廷重臣,千刀萬剮不足以謝罪!”


    “不見棺材不落淚!”楊武臉上現出狠戾之色,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放箭!”


    ***


    “遙集兄,別來無恙否?”殿中中郎裴廣將佩劍收迴劍鞘中,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啊,瞧我這話問的。”


    衛玨坐在院中,靠著棵梨花樹,他將胸口的箭拔出來扔在一旁,便有血汩汩地流出來,茶白的袍子已經染成了深紅,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是被他殺死之人的,哪些是部曲的,哪些又是親人的。


    火光映紅了天空,濃煙像黑雲一樣升騰起來,四周遍地橫屍,時不時傳來梁柱在火中坍塌的轟然聲響。衛玨望了望煙柱,眼前已經有些模糊了,然而他還是小心地將視線避開堂屋,生怕看到懸在房梁上的阿娘、叔母和姊妹們。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難堪大任,他的祖父錯看了他。


    那副擔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可以卸下肩歇一歇了。


    是在這棵樹下麽?那時他們多大呢?衛玨目光渙散,腦袋發沉,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隻得不去計較了。


    他隻記得自己在樹下彈琴,小十一撐著下巴在一旁聽。


    她聽了片刻便失了耐心,站起身用腳尖踢了會兒小石子,又折了柳條來撩撥琴弦。


    “不是你吵著要我教你的麽?”他說著一手將柳梢按住,另一手輕輕一勾。


    “我才不信這是廣陵散,”小十一將柳條拽了迴去,往地上抽打了幾下,攪得塵土飛揚,“一股子老叟味兒,怎麽會是嵇中散那樣的人物彈的廣陵散?”


    “那就不得而知了,”他笑著道,“我阿耶去會稽一帶尋訪了三載才尋迴此譜,阿翁道此曲不祥,將譜燒了,我還是偷偷同阿耶學的呢。”


    “哦,”小十一便深明大義地道,“那你再彈一遍我仔細聽聽。”


    其實他和小十一從未獨處過,可見記憶是作不得數的東西,然而衛玨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梨花開得正好,風一過便灑下一蓬碎雪般的花瓣來,小十一便搖頭晃腦地將它們抖落。


    可惜今年等不到梨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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