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人心裏著急,一路健步如飛,可憐鍾薈一個胖嘟嚕的短腿小娘子,在大太陽底下疾走狂奔,到得飛鸞台時已經滿頭熱汗,上氣不接下氣了。


    繡銀色卷草紋的青紗帳中設了幾張坐榻,正中擺著方才那張楸木棋坪,兩名十三四歲的少女一人抱著一個棋罐,正在猶豫不決地往上擺放棋子,其中一個長得與哀求鍾薈幫忙的宮人有六七成相似,雙眼腫得像小桃子一樣,臉上還帶著淚痕。


    “你怎麽才來呀!”那女子一見來人便“砰”地放下棋罐,詫異地打量了鍾薈一眼,氣急敗壞地將妹妹一把拉到帳外,低聲數落道,“不是叫你去找三公主麽,怎麽帶了這位小娘子來?”


    “我有什麽法子,”年幼的那個委屈道,“公主殿下喝醉了酒不省人事,薑家小娘子說她興許記得,人家好心答應幫忙,阿姊你一會兒可別亂說話寒了她的心。”


    “你以為誰都有那本事......”年長的宮人慘然一笑,絕望地道,“你記著,殿下問起責來,你千萬莫出頭,隻作不知道此事知道麽?”


    “阿姊......”那年幼的宮人忽閃著兩隻大眼睛道,“好好與殿下認個錯,沒準兒......沒準兒......”


    年長的宮人頓了頓,虛虛地攏了攏妹妹的發髻:“你還記得和阿姊差不多時候進宮的玉竹姊姊嗎?”


    那年幼的宮人一聽這名字便打起顫,驚恐地失聲痛哭起來。


    “進去吧,別叫那小娘子等,”年長的宮人拍拍妹妹的背,“你且仔細謹慎地當你的差,什麽事都別往身上攬,明白麽?”


    ***


    鍾薈將兩個棋罐置於左右兩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先將一粒白子落在天元上,然後憑著方才的記憶自己同自己對弈起來,走上十幾手便閉上眼冥想片刻,她一閉上眼睛,那三名宮人就一臉憂懼地麵麵相覷。


    她前世不止一次覆過盤,然而都是自己下的棋局,方才旁觀時她走了幾次神,有幾步便走得猶疑,好在司徒錚幾乎每一步都在模仿衛琇,棋局幾乎全然對稱,覆起來簡單了許多,她落下最後一顆子,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拍拍手道:“好了。”


    那幾個宮人對著半滿的棋盤端詳了半晌。將鍾薈帶來的那名小宮人道:“這就好了?”


    那姊姊也狐疑道:“奴婢看著怎麽不太像......”


    鍾薈氣得腦袋直冒煙,吃席吃到一半叫人拉了來,到了就被驅使著白幹活,連杯潤口的涼水都沒得喝,竟然還挑三揀四:“我可不敢保證無誤。”


    年幼的宮人這才迴過神來,拉著她阿姊往地上一跪,叩了個頭道:“女公子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鍾薈估摸著自己離席也有小半個時辰了,也不知道司徒錚會否留意,忙將她沒完沒了的謝恩打斷:“舉手之勞不必介懷,請姊姊帶我迴元武觀吧。”她還有好幾道菜肴沒吃上呢。


    ***


    兩人一路無言快步往迴趕,走到距元武觀幾十步的薔薇花叢附近,迎麵遇上了三皇子。


    “你先退下吧,我和薑家這位小娘子說幾句話。”司徒錚一臉和煦地瞟了那小宮人一眼,看著她驚兔一般倉皇離去,然後悠悠地迴過頭來,微微側著腦袋,對如臨大敵的薑二娘道,“表妹怕我,為什麽?”


    鍾薈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抵到了花枝,叫上麵的刺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縮。


    司徒錚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他醉酒不上麵,臉比平時更蒼白些,眼睛裏血絲密布,灼熱的目光中仿佛住著一頭兇獸。


    他兜著袖子靜靜地望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的畏懼。


    鍾薈覺得嗓子眼發幹,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一開口仍有些嘶啞:“殿下說的話奴聽不懂。”


    司徒錚又往前逼近兩步。


    鍾薈已經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混合著白檀的氣息,不由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想避讓,然而退無可退。也許是叫這氣味激起了怒意,鍾薈反而不怕了,仰起頭淡淡地看著他:“殿下醉了。”


    她話音剛落,司徒錚還來不及作答,便聽身後一個清澈幹淨的聲音道:“還請殿下自重。”


    “阿琇?”司徒錚退後一步,轉過身,一臉無辜地撫了撫額道,“我在逗小表妹玩呢,你想到哪兒去了?”


    衛琇臉一紅,是他小人知心了麽?也是,薑二娘不過是個孩童,三皇子這麽一說,倒顯得他心思齷齪了。


    司徒錚見衛十一郎麵露愧色,心裏一哂,又轉過身來,冷不防伸手捏了捏鍾薈的丫髻,逗小孩似地對她道:“做什麽老躲著表兄?難不成表兄會吃了你麽?”


    說著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嘴唇,從袖子裏掏出個香囊,換上副一本正經的神情,隻有那血紅的眼睛中依然有幾分癲狂:“那日在碧海邊碰巧拾到令妹的玉佩,就此完璧歸趙了。”


    鍾薈忍著心底的寒意去接那香囊,司徒錚一伸手,若有意似無意地觸了觸她的手指,鍾薈腦袋裏像叫人灌了把火藥,劈手將那香囊奪了過來,飛快地打開袋口,將三娘子的五色縷取出來,迴身把香囊掛在樹枝上,然後斂容對司徒錚行了個禮:“多謝殿下。”


    “不必如此多禮,殿下來殿下去的多生分,”司徒錚以一種兄長般的口吻道:“你們是五弟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都是一家人,合該時常走動走動。”


    鍾薈虛應了一聲,不過任誰都能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出來,她是一點也不想與這拐了彎的表兄走動。


    司徒錚不以為忤,轉而和顏悅色地對衛琇道:“阿琇你怎麽也出來了?”


    衛十一郎正反省自己的為人,突然叫他這麽一問,不知該如何迴答,臉更紅了。


    他與薑二娘偶遇過兩迴,在這宮中見到覺得很親切,難免多留意一些,方才見她和司徒錚一前一後離席,好半晌沒迴來,不免有些擔心,故而才出來看一看。然而無論是提防三皇子還是操心別家小娘子,這些心思都不好叫旁人知道。


    他沉默半晌不發一言,臉色越來越尷尬,簡直在心裏坐實了自己就是個猥瑣小人。


    鍾薈瞎話張口就來,見這孩子連現編個借口都不會,好心替他解圍:“衛公子是出來走走消食麽?”


    衛十一郎點點頭含糊地應了聲。


    司徒錚笑道:“也不知他們那些醉鬼鬧成什麽樣了,咱們也迴去吧。”


    ***


    待常山公主等人酒醒得差不多,眾人又去飛鸞台消磨了兩個時辰。


    那局棋到底還是輸了,不過他臉上沒什麽失落和懊惱的神色,清河公主見了不由對二皇子道:“衛家公子真是好涵養。”


    二皇子不作答,反而意味深長地盯著妹妹的雙眼看了好半晌,直看得她臉上飛起紅霞,羞赧地低下頭去。


    二皇子在心裏歎了口氣,如何看不出妹妹芳心暗許,不由頭大起來,怎麽偏偏又是衛家。當年他三姊心悅衛六郎,整個洛京城都知道,若是衛家有意叫子弟尚主,怎會毫無表示?衛六郎到底還是與鍾家娘子定下了親事。


    此事若是兩情相悅還能計較一下,可衛十一郎分明對他四妹妹無意,莫說另眼相待,連看都沒看在眼裏,隻望他四妹妹隻是一時的小女兒心思,否則也像常山公主一樣蹉跎成個老姑娘可如何是好。


    夕陽西斜時,客人們陸續起身向三皇子辭別,司徒錚照例殷勤挽留了一番無果,隻得將他們送至萬春宮門外,約定得空再聚。


    五皇子和薑氏姊妹最後離去,司徒錚望著兩輛羊車慢慢遠去,逐漸沒了影蹤,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撫了撫唇,忍俊不禁地勾起嘴角,一甩袖子轉身向宮門走去,對邁著碎步跟在他身後的黃門扔下一句:“帶今日那兩個宮女來見我。”


    ***


    萬春宮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隻有其中的宮人才知道,除非天子在,楊皇後從不與三皇子一同用膳。


    今日也不例外,楊皇後叫宮人將食案擺在院中的藤蘿花架下,此時天邊的晚霞逐漸褪成淺紅,微風送來陣陣涼意,時不時有一兩朵白色的藤花墜落下來,發出聲歎息般的輕響。


    楊皇後獨自一人坐在院中,覺得十分舒適愜意,眉間的豎紋也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了,可就在這時候,她看院門口站著個人。


    “你怎麽來了?”楊皇後擱下青玉箸,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毫不掩飾話音裏的不悅。


    “阿娘這裏兒子來不得麽?”三皇子笑著走進來,規矩地行了個禮。


    楊皇後直截了當地道:“別與我拐彎抹角,有什麽事直說。”


    司徒錚不以為意地笑道:“遵命,兒子欲娶薑二娘為側妃。”


    “胡鬧!”楊皇後猛地一拍食案,將案上一隻琉璃盞震得顫了顫,“你是嫌自己不夠招眼,想叫言官參一本婚宦失類嗎?那屠戶家的女兒竟是狐狸精變的麽?小小年紀便狐媚至此!”


    “阿娘——”司徒錚拖長了聲音道,“你究竟是怕她狐媚我,還是怕我動薑家人壞了你們的大計?您和外祖若想讓我俯首當你們的狗兒,那最好將狗兒喂喂飽,我敬您是我母後,特來知會您一聲,薑二娘是我的,衛十一郎也是我的,你們不送來,我便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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