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說完這話便不理二姊了,拎起裙擺頭也不迴跑到曾氏身邊,一直到坐上牛車才將窗幔撩開一條細縫,朝兩個姊姊望過去,牛蹄在磚石地上敲出嗒嗒的聲響,姊姊們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逐漸看不見了。


    薑明淅暗暗歎了口氣轉過身坐好,不一會兒心中又隱約不安起來,也不知道薑明月這草包聽清楚沒有,聽見了又會不會放在心上,她想起昨日對母親的承諾,心虛地偷偷覷了一眼正靠著隱囊閉目養神的曾氏,心想,她方才對二娘子說的話,應該算不上食言吧?


    就算沒有薑明淅的警告,鍾薈也知道三皇子不是善茬,怕薑明霜心思外露藏不住事,隻對她說怕熱,兩人便在凝閑殿待著不出去,日常就是陪著薑婕妤說話解悶,至多在夕陽西下時去毗鄰的濯龍池畔走走。


    就這麽安安生生過了三五日,薑婕妤倒是不樂意了:“你們這兩個丫頭,倒比我這個半老婦人還沉心靜氣,鎮日悶在這屋裏繡花寫字有什麽意思?”


    鍾薈和大娘子都道不嫌悶,薑婕妤還是不依,差了宮人將五皇子司徒鍇叫來,吩咐道:“難得今日有點風,天氣較前日涼爽了些,你帶兩位表妹去園子裏鬆散鬆散。順帶去瞧瞧宜風觀前的藤蘿著花不曾,若是有半開的摘一籃子迴來,晚上叫小廚房做藤蘿霜餅吃。”


    司徒鍇顯然常叫他阿娘支使著做這做那,雖貴為皇子也毫無怨言,找宮人要了個竹籃子搭在胳膊上,領著兩個表妹出了門。


    兄妹三人分坐兩輛羊車,行至千秋樓附近,迎麵來了一乘罩著絳紗帳幔的肩輿,五皇子趕緊叫輿人停下,那肩輿也停了下來,車上之人撩開帷幔,露出一張平淡卻叫人移不開眼睛的臉,淺笑著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五弟,這是往何處去呢?”


    鍾薈一聽此人說話,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皇宮那麽大,偏偏好巧不巧地與三皇子狹路相逢。


    五皇子下了羊車行了個禮答道:“去園子裏走走,阿兄這是迴萬春宮麽?”


    司徒錚點點頭:“我約了三姊弈棋,二兄和四妹也來,在這兒遇上你也是巧了,何不一塊兒去頑?再差個人去請大兄二兄和衛家公子,一起熱鬧熱鬧。”說罷便轉頭吩咐個小黃門去給大皇子和衛十一郎送口信。


    “本不該掃阿兄的興,隻是先答應了陪舅家兩位表妹逛園子,怕得拂了阿兄盛意了,你們玩得盡興。”五皇子拜辭道。


    司徒錚掃了眼後麵那輛羊車,兩重青紗車幔中依稀能分辨出影影綽綽的人影。他覺得仿佛有人在他五髒六腑中點了把火,脊椎一陣酥麻,不由自主地一顫,舒服得想歎出聲來,清了清嗓子道:“既是三弟舅家表妹,也是我們的表妹,很不必見外,兩位表妹若是不介意便一同前往,五弟意下如何?”


    五皇子一個半大小子,陪兩個牙還沒換齊的小娘子逛園子有什麽趣味可言?心裏當即有些動搖,隻是母命在身,迴去了不好交代,便走到表妹們的車前,小聲道:“要不你們與我同去吧,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沒那麽多講究,”又對二娘子道,“三姊一向與你交好,昨日還與我提到你,她這幾日就要迴府了,於情於理也是要去打個照麵的。”


    兩姊妹原本商量好了,讓五皇子去頑,他們迴凝閑殿,不過大娘子一聽這話猶豫起來,拿眼去看二娘子:“阿妹,你說吧,我都聽你的……”


    鍾薈沉吟了片刻,她對三皇子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實在沒什麽理由拒絕,畢竟他們才八歲,人家已經說了把你當表妹了,再抬出男女大防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倒像在拿喬。


    她點點頭道:“阿兄說得在理,咱們是該去向淑妃娘娘、公主殿下請個安的。”


    司徒鍇讚許地朝這上道的表妹一笑:“明日若是天氣好,阿兄帶你們去碧海泛舟,端午的飛鳧還留了兩隻在宮裏呢。”


    司徒鍇上了車,命輿人駕車跟在三皇子的肩輿之後,行了不到半裏路,二娘子突然捂著肚子弓著背哎喲哎喲唿起痛來。


    大娘子叫她嚇得不輕:“阿妹你怎麽了?”


    鍾薈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約勉強夠糊弄大娘子,哆嗦著嘴唇虛弱道:“不知怎麽的肚腹裏突然一陣絞痛……”


    “叫你早寢切莫吃那麽多涼糯米糕,偏不聽!”大娘子又氣又急,濟源話都蹦了出來,“真叫闊裏沒泛說。”


    “阿姊,咱們先迴姑姑殿裏吧,迴去你再教訓我成麽?疼——”鍾薈揪緊了眉頭,往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齜牙咧嘴的模樣倒有七八分真了。


    大娘子一想也是,自己真是急糊塗了,趕緊對那輿人道“勞駕停一停。”


    那輿人聞言拉住韁繩,大娘子不待車停穩便身手矯健地跳下了車,跑到不明所以的五皇子車前,大剌剌地撩開他的車帷,一點也不見外地將腦袋探了進去:“表兄,阿妹肚子痛,咱們就先迴去了。”


    五皇子心道帶小孩子出門就是麻煩,臉上卻沒有顯出不耐煩,一臉情真意切的憂心:“腹痛可大可小,我這就陪你們迴去,傳個醫官來瞧瞧。”


    大娘子連連擺手:“表兄你管自己去頑吧,不用理咱們,二娘早上吃了冷食鬧肚子,沒大要緊,迴娘娘那兒喝碗熱茶歇乎下就沒事了。”


    三皇子聽到動靜也下了輿,問清楚緣由笑著道:“愚兄這兒恰好有個宮人粗通醫理,隨身也帶了一些消食和胃的丸藥,先叫她看看豈不是便宜?”不由分說便對那年輕宮女低聲囑咐幾句,從袖中掏出個織錦香囊遞與她。


    那宮人領了命,走到車前道一聲失禮,登上了車,鍾薈隻得伸出胳膊由她號脈。宮人將纖纖玉指搭在她腕上停留了片刻道:“小娘子應是有些積食,奴婢這裏有一味丸藥,和溫水服下,很快便無礙了。”說罷將三皇子交給她的香囊打開,露出條掛著紫玉雙魚佩的五色縷,正是三娘子丟失的那條。


    鍾薈一驚,不自覺地伸手去奪,那宮人迅速收迴手,往旁邊一讓,微笑著道:“奴婢這就伺候女公子服藥。”頓了頓又問道,“女公子眼下覺得好些了麽?”


    鍾薈從那笑裏看出一絲輕蔑譏嘲和不善來,麵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她長這麽大沒受過誰的脅迫,若在平時絕不肯服軟,可一想到那日薑明淅吞吞吐吐告誡她提防三皇子的模樣,瞬間仿佛叫人戳中了軟肋——司徒錚是個瘋子,難保他會拿那條繡有三娘子名諱的五色縷做出什麽事來。


    罷了,她心道,有五皇子和常山公主在,即便是鴻門宴也能全身而退,司徒錚想來也沒瘋到這個田地。


    到得萬春宮,幾人先去向楊皇後請安。楊皇後照例賞了薑氏姊妹一些金玉器玩,說了幾句場麵話,然後二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對身旁的年長女官誇讚道:“你可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娘子?怕是把阿薑都比下去咯!”


    眾宮人捧皇後娘娘的場,都道薑家小娘子好樣貌,像從畫上走下來的一樣。鍾薈便一臉羞澀地垂著頭不做聲。


    楊皇後近看沒那麽年輕了,上眼瞼在眼尾處耷拉下來,眼角有細紋,眼下有些浮腫,厚厚一層胡粉難掩疲憊的臉色,華貴綺麗文繡繁複的綾羅更襯托出她的憔悴,那種倦態似乎已經刻入了骨髓,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鍾薈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審視、戒備和深深的忌憚。這倒不足為奇,在許多世家準嶽母眼中,如今的三皇子恐怕不啻於一塊吱吱冒油的大肥肉——大皇子連話都說不清楚、二皇子默默無聞、五皇子母親出身陋族,對有意與天家結親的人家來說,三皇子無疑是最佳女婿人選。


    奇就奇在,鍾薈從楊後臉上還讀出了一絲憐憫和不忍,仿佛在看個行將就木之人,都說知子莫若母,這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


    萬春宮正殿前有一爿荷塘,臨水所建的輕雲閣是景致最勝之處,更有徐徐清風將荷香遞入幽室,三皇子的雅集就設於此處。


    閣內陳設素雅,琴書畫具圍棋一應具全,一枝梧桐探到了青瑣窗內。


    “阿兄這裏著實清雅。”五皇子摸摸下巴,覺得這地方寡淡得像僧房似的,壁上沒彩畫就罷了,好歹弄瓶花吧?他的眼光隨了母親和外祖母,今日身著朱色衫子赤金下裾,打扮得活像隻雉雞,虧得一張臉生得絕才能壓住。


    四人坐下喝了杯荷瓣清露烹的茶,常山公主、四公主和二皇子也到了。


    “哎,你們也在?”常山公主一踏入閣中便驚喜道,“前日和五弟說起你們倆,道你們整日窩在凝閑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不出來我就找上門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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