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沒有顯靈,救衛十一郎於水火的是王小攤主的親娘,那婦人看了二十多年衛郎,從腰圍兩尺五的窈窕少女到腰圍五尺二的五個孩子的娘,一年都未拉下,一見衛十一就知道是真鳳了,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一把揪住小兒子的耳朵將他拎開,抄起鍾薈方才坐過的胡床就往他臀上砸:“你眼睛生著是用來出氣的麽?真佛來了你不燒香!這家都叫你個賊崽子敗光啦!”


    她一張紅撲撲的胖臉上油光閃閃,口說敗家很沒說服力。


    王小郎見了她阿娘大氣不敢出一聲,抱著腦袋滿地繞圈,眼淚鼻涕混在一起流個不停。


    賣酪漿的錢五娘一手叉腰在一旁說風涼話:“我說王小麻子他娘,你這是打板子呢還是拍灰呢,都沒捱上他臀尖,王小麻子,你也甭裝相了,方才揪著人家小郎君要打要殺的時候怎麽那麽能啊?”


    王大娘腮幫子一緊,扔了個白眼給那錢寡婦,罵道:“我自打我自家孩兒,要你這白天夜裏想漢想得嘴裏閑出鳥的騷浪賤貨多管閑事!”


    衛十一郎自出生以來耳邊隻聞風雅正聲,對這些市井中的粗俗話語聽不大明白,不過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適才好不容易冷卻下來的臉頰和耳朵又烘一下燒了起來。


    王大娘被那錢寡婦一激,把氣都撒在了兒子身上,王小郎如是捱了有生以來最刻骨銘心的一頓毒打。


    那婦人一邊打一邊覷著那衛家小郎,見他一臉不落忍,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咒罵兩聲,把那胡床擺好,用裙擺仔細揩抹幹淨,然後一邊點頭哈腰賠禮道歉,一邊請那衛家小郎君上坐。又從碗碟架子下取出個陶罐子,舀了自家吃的酪漿捧給他:“奴這沒眼色的傻兒子多有得罪,奴迴去定好好治他,小郎君大人有大量,求您饒恕了他這一迴。”


    衛琇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估計是被掐青了,對那胡攪蠻纏的小攤主也不是真不惱,可自己吃了白食也是不爭的事實,便寬宏大量地道:“實是我沒帶錢,怨不得令郎,待稍後見了家人必如數奉還。”


    圍觀眾人聞見那玉人一般的小郎君果真是衛家人,方才那些嘴上沒把門的都成了縮頭的鵪鶉,此刻又見這衛小郎如此有此雅量,俱都嘖嘖稱讚起來:“這世家公子就是不一樣,沒想到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肚量,將來必定不可限量,衛家恐怕又要出一隻鳳凰了。”


    王大娘趕緊誠惶誠恐地擺手:“衛公子不與這賊崽子計較已是天大的氣量了,怎麽還能要錢,您隻要不嫌棄,什麽時候想到盡管來吃,不單是這崇福寺,咱家全洛京的攤子都任你吃。”


    衛琇默默地掃了一眼正“唿哧唿哧”揩鼻涕往旁邊甩的王小郎,心道這如何能不嫌棄。


    錢自是要給的,他那碗連同那坑蒙拐騙的小娘子那碗,翌日就遣了下人來迴幾十裏山路專程送來,自不必提。


    此刻他隻想盡早脫身去尋他六兄,便也沒有多推卻,彬彬有禮地道了謝,便放下陶碗站起身道別,圍觀的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道來,衛琇朝他們點了點頭淺笑了一下,他臉上還帶著羞赧的輕紅,這一笑將許多人看得呆住了,半晌迴不過神來。


    衛十一郎估摸著他六兄還在與虛雲禪師談天,沿著沙彌指的石階拾級而上,沿著小徑穿過一小片茂密的柏樹林,便看到了背對林子而立的頎長身影。衛琇加快腳步,正要開口喚他六兄時,冷不丁從旁邊一塊大石頭背後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將他扯住拽到石頭後麵,他被拽得摔了個屁股蹲,尚且來不及驚唿,便叫一隻手隔著帕子捂住了口鼻。


    “噓!”一張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臉出現在他眼前,“莫叫嚷。”不是那忘恩負義的小娘子又是誰?


    “若是叫你兄長發現你躲在這兒偷聽他和別家小娘子說話,你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鍾薈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道,溫熱的唿吸近在咫尺,“所以一會兒我放開手了你別動也別吭聲,知道麽?”


    衛琇且來不及細想這古裏古怪的小娘子為何會躲在此地偷窺他六兄,先想起捂在他嘴上那塊半濕帕子的來曆,背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趕緊點頭。鍾薈便緩緩鬆開了手。


    衛十一郎這才放開膽子吸了口氣,晚風夾雜著鬆柏的清香和泥土略帶腥味的氣息,兩人肩並肩蹲著,雖然那小娘子看身量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衛琇這正人君子仍舊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年幼不懂得避嫌,他卻已經十二了,便輕輕挪動雙腳往旁邊避讓了一些。


    鍾薈哪裏知道這衛家柳下惠的心思,在她心裏衛十一還是當年那個小崽子,和自家弟弟差不多,那時候他的頭發又軟又細,摸起來像絲緞一樣順滑,她看著那油光水滑的腦袋,竭力克製才沒上前溫故知新地薅上一把。


    ***


    他們矮著身子等了半晌,林子外那兩個人卻像石雕似的不言不動。


    鍾薈不瞎也不傻,一直知道她的堂妹鍾芊心悅衛家六郎,而她不巧是他們姻緣之路上一塊病懨懨的絆腳石。


    雖然幼時兩家大人有過戲言,但是鍾薈從未與衛玨正經議過親,倒是衛夫人一直屬意十三娘,鍾薈還未一病不起時兩人已經在談婚論嫁了。


    若是鍾薈的病起得早一些,沒有那些無聊的大人架秧子起哄,說不定衛玨也不會起那樣的心思。又或者她一直苟延殘喘下去,久而久之便也不過是個纏綿病榻人老珠黃的妻姊而已。


    可惜她偏偏死得那麽不合時宜,死成了一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天塹。


    活人怎麽與死人較量呢?


    十三娘冒了極大的風險一個人從家中偷偷溜出來,又長途跋涉地來到這山寺,連如何迴家,會不會淪落在外過夜都沒想過,她隻知道衛玨今日在崇福寺清談,錯過了這一迴還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她有滿腹的話要對他說,這些話日日將她煎熬著,再不說出來就要將她熬幹了。可真見到朝思暮想的郎君站在她麵前,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一身素白禪衣的衛玨在一丈之外站著,天邊晚照將他鍍上一層暖色,掀動他衣袂的風卻一陣冷似一陣。


    鍾十一娘的幾個姊妹中,就屬十三娘與她最肖似,衛玨的目光近乎貪婪地掠過鍾芊的臉龐,旋即收了迴來,垂眸規矩地行了個禮:“女公子有何見教?”


    那刻意的疏離像根冰棱紮進鍾芊的眼裏,直直插到她心上,叫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我知道我樣樣都不如阿姊,”她淒然一笑道,“也不如她討人喜歡。”


    衛六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道:“斯人已逝,若女公子顧念手足之情,便不該說這樣的話,如若令姊泉下有知……”


    鍾薈心道若她泉下有知自然是十分苟同,必須點頭稱是。不過鍾十三娘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她確實不如自己討喜,可要說樣樣不如就有點扯了。


    兄弟姊妹和同齡朋友之間暗暗較勁是常事,但是也有很多心機和竅門。比如她就很懂得靈活機變,作賦不如衛七娘,便轉而專攻詩歌,弈棋不如她阿兄鍾蔚,便另辟蹊徑苦練樗蒲,投壺的準頭不如九娘子,便暗暗琢磨出徒手抓蒼蠅的絕活,雖說事後被她阿娘痛打了一頓還勒令洗了無數遍手,但至少在宮宴上一鳴驚人了啊。


    可十三娘這孩子,說好聽點叫剛強,說不好聽就是軸,凡事太較真,一條道走到黑,就因阿翁說了一句她的字缺少筋骨,她就擅自將手腕上的砂袋加重了一倍,差點落下病根。


    鍾十三娘說起來也是倒黴,因著比堂姊鍾薈小了半年,從學爬學走學說話開始,什麽都叫她占了先機,鍾薈一早才名遠播,又有徒手抓蒼蠅這等旁門左道加持,縱使鍾芊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練得出神入化,外人也隻知鍾家十一娘,提起十三娘,隻當作十一娘那麵目模糊的堂妹——其實她連容貌都生得比鍾薈更出色一些。


    “我雖樣樣不如阿姊,”鍾芊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更咽道,“可惟獨對公子的心意是阿姊比不上的。”


    衛十一郎聽到這裏驚訝地挑了挑眉,洛京的民風真是一言難盡,非但市井中的大娘可以隨意對小郎君動手動腳,連世家女子也將心意掛在嘴上,又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上了賊船,聽了一耳朵他六兄的桃花債,想倒也倒不出來了。


    太史公說“凡事易壞而難成矣”,果真不假,邂逅這小娘子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他就從一個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謙謙君子墮落成了個心懷鬼胎偷聽他兄長私密事的戚戚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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