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風波以薑老太太的寶杖又掉下幾塊金玉告終,蒲桃那頓大的還欠著,因薑大郎還肩負著重要使命,不好直接打殘了。於是薑大郎迴屋叫仆人搽了些棒瘡藥便領著蒲桃去了曾氏院裏。


    曾氏以眼神作刀,在蒲桃臉上刮了幾個來迴,當著薑阿豚的麵到底沒說什麽,冷笑像沉渣似地從心底泛起。


    以為攀上了高枝逃出生天了麽?也不將眼睛睜睜大,菟絲花攀上根細蒲葦,且等他丟開手,往後還不是任由她這個主母揉圓搓扁?


    曾氏應付此類事情極富經驗,簡直可以說是她婚姻生活中的主旋律。她熟能生巧,三下五除二便叫人在園中南丙院裏理出一間坐東朝西的空屋子,把蒲桃打發了過去,那院裏住著兩個頂潑辣的貨,她隻需作壁上觀,就能叫她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蒲桃沒有名分,不能唿奴使婢,隻能自己伺候自己,那月例比她在二娘子院子裏當乙等婢子時還低那麽少許。


    薑大郎當晚開始就宿在了蒲桃屋裏,翌日一大早住正屋的那隻出頭鳥就叫兩個壯仆婦押著卷了鋪蓋搬去了甲三院。


    ***


    薑大郎也沒忘記正事,即便忘記那拐杖祖宗也會提點他一二,況且他對自己的嫡長子寄予了厚望——沒出息的爹對子女總是望得格外厚。


    總之第二天一早,薑大郎便帶著兩個得力的家仆出門尋訪北嶺先生。


    北嶺先生這名號聽著像是隱居山中的世外高人,薑景仁以為必定要耗費些時日,還特地在京城四大樓之一的望南樓設了一席,請那幫酒肉朋友幫忙出謀劃策。


    誰知席間才提起個話頭,就有幾人投箸停杯,腮幫子牙疼般地抽搐,一臉往事不堪迴首。幾個天涯淪落人唏噓長歎一番,其中一位對薑景仁道:“孟澤兄與令郎究竟何仇何怨?”


    薑景仁頓時有些狐疑,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與他結交的都是些不成器的紈絝,可見那北嶺先生徒有虛名。然而看他們心有餘悸的模樣,又似積威甚重,竟不知如何取舍了,隻好做了個揖道:“犬子不成器,仆聽聞北嶺先生教徒有方,便想叫那不肖子投入他門下。”


    方才開口那位是尚書右仆射的庶八子,生母是個舞姬,二十四歲以八品郎中起家,一直到三十多愣是沒挪窩。隻見他皺著一張臉,拿著根牙箸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碗沿道:“這北嶺先生啊,一言難盡……”


    雖然狐朋狗友們再三向薑大郎保證,北嶺先生什麽破銅爛鐵都收,越是破爛他越喜歡,薑阿豚驅著馬,拉著束脩,領著僮仆來到學館山門口時,仍然惴惴不安自慚形穢,生怕人家見了他這不成器的阿耶不願要他兒子,到時候與薑老太太交代不過去。


    不過他白擔心了一場,因為他連正主的麵兒都沒見著,接待他的是兩個愁眉苦臉的弟子,一個長得像胡瓜,一個長得像菜瓜。


    薑景仁怕被拒絕,帶了整整一車的束脩,各色綾羅綢緞和米糧應有盡有,光卸貨就費了大半個時辰。


    兩個弟子見慣了場麵,熟門熟路地清點了一下,一言不發地將數目記到簿子上。


    薑景仁一向敬畏讀書人,正躊躇著不知該怎麽開口,其中一位長得像菜瓜高足問道:“足下是自己拜師麽?”


    薑大郎趕緊誠惶誠恐地連連搖頭:“非也非也,是替我那不肖子。”


    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另一人道:“我們學館沒什麽旁的規矩,隻一點,一旦拜入門下,什麽時候出師便由先生說了算。”


    薑大郎哪有不應:“明白,明白。”


    “還有,無故不得出山,也不準家人探視。”那長得像菜瓜的補充道。


    “家師有些嚴厲,想必您已有所耳聞,令郎也許會受些皮肉之苦……”胡瓜接著道。


    “要打要打,這不肖子就是欠教訓!他肉多皮厚,先生盡管打來!”薑景仁咬牙切齒地道。


    菜瓜瞥了他一眼道:“家師無故不會責打弟子,足下請放心。”可不是麽,反正想打時總能找到緣故的。


    “此外令郎入山時不得帶仆從奴婢。”胡瓜又補了一條。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是說“沒有旁的規矩”,結果越說越多,直將薑大郎說得暈頭轉向,唯有連連稱是。


    最後那長得像菜瓜的弟子遞給他一支筆道:“足下若無疑義,便在此簽字畫押罷。”


    薑大郎當了官才學認字,那些知乎者也的條條款款看得一知半解,匆匆一掃便簽上大名,倒貼著一車束脩將兒子賣了。


    ***


    薑景仁難得辦成了一樁事,心裏不無得意,迴府也沒歇歇腳,興興頭頭地前往老太太院裏邀功,老太太沒給兒子好臉色看,不過全程沒有請出那拐杖祖宗,也實屬難得了。


    老太太照例敲打了他一番,末了囑咐道:“你媳婦兒還不知道,你去同她說一聲吧。”


    曾氏這迴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她一邊聽那將屠夫眉飛色舞地誇耀自己能幹,一邊暗暗地掐自己的手心,直掐得幾乎滲出血來。這陣子因薑明月的院子裏鬧出不少幺蛾子,她把全副心神都灌注在那邊,倒將薑曇生給忽略了,真真是本末倒置。


    “這府中不是有現成的夫子麽,當初也是為了替大郎開蒙才請來的,如此一來倒成了白費功夫了。”曾氏為難道。


    “不是還有二郎三郎他們麽?秦夫子教誰不是教,橫豎咱們家不會短了他那點束脩。”薑大郎不以為然道。


    曾氏擰著眉,滿臉憂心忡忡:“大郎打小沒離過耶娘身邊,沒吃過什麽苦頭,聽你說起來那學館規矩又重,連個伺候的下人都不許帶,吃住都簡陋,他哪裏過得慣?”


    “別人去得怎麽偏他去不得?”薑景仁正為自己順利交差誌得意滿,哪裏聽得婦人來潑他冷水,臉色一沉,不痛快地道:“還真把自己當了什麽王孫公子哥了,我像他那麽大時每日摸著黑起來,什麽事不得自己做?再者那學館裏世家貴公子多得是,人家都好好的,他一個下賤種子矯情個什麽勁!”


    “郎君怎麽突然就要將咱們大郎送去那地方受罪?”曾氏眼眶已是泛紅,掏出帕子掖了掖眼角哀怨地道:“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與我打個商量......也對,大郎自有親生的阿耶和阿婆替他打算,我這後娘再怎麽掏心掏肺都是個假,你們防著我是對的。”


    薑景仁心裏泛起一陣膩味,不過還是好脾氣地攏住她的雙肩道:“你莫多想了,是我偶然聽友人說起那先生學問了得,許多世家子弟都拜在他門下,眼看著大郎也大了,總是在家裏和弟弟妹妹們一起讀書哪有進益?結識幾個同窗好友,將來出仕後也能相互幫襯一二。此前未說與你聽也是因了八字還沒一撇,這不是立即就來告訴你了麽?好了好了,不哭了,莫胡思亂想了。”


    薑景仁耳根子一向軟得很,這迴卻一反常態地固執己見,曾氏便知八成是鬆柏院那老貨在作怪,心知木已成舟,再怎麽悔恨也於事無補,再說下去徒惹他不快。


    再者薑大郎雖然將那北嶺先生吹噓得神乎其神,她是不信的,薑曇生已經十三歲了,如她所願成了個爛泥糊不上壁的東西,難不成那學館竟是神仙開的,還能點石成金,化朽木為棟梁麽?


    於是破涕為笑地輕輕推了他一把嗔道:“子女們就在外邊,做什麽動手動腳的。”


    薑景仁見她消停了,心裏鬆了一口氣。夫婦倆敘著家常,不一會兒乳母抱了八郎過來,曾氏接過來抱在懷中,薑阿豚就在一旁逗孩子玩,拿手指點輕輕戳兒子的嘴角,引得他以為是吃食,雛鳥似地張著嘴來尋。


    “莫戳他嘴角,要流涎水的!”曾氏皺著眉頭將薑景仁的袖子扯開,“對了,還有一樁事一直石頭似地壓在我心上,大娘子養在濟源,幾年見不上一迴,眼看著過不了幾年就該議親了,我想著趁早接迴家來親自教養,夫君覺得如何?”


    薑大郎幾乎自己還有個寄養在外的大女,愣了會兒神方道:“不是說她妨克二娘子麽?”


    “阿嬰上迴落水,說不得就是應了這關煞,”曾氏若有所思道,“不如這樣,明日叫人帶著兩個小娘子的八字去那重雲觀找那老真人再算上一卦,若是無虞便派人去濟源。”


    “還是娘子想得周到,”薑大郎自然沒有不應承的,“阿曾,你真是我的賢內助。”


    ***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瞞著正主,薑曇生一直到出發前一日才得知自己大難臨頭,撒潑打滾十八般武藝齊上陣,一直鬧到大半夜,可惜沒人在乎他的意見,連曾氏這活菩薩也不來搭救他一二。


    臨出發前,鍾薈去長兄院中“話別”,見那胖子頹然地靠在榻上,臉上有種行將就木的淡定,一旁的桌案上堆滿了三娘子等人送的禮儀,不外乎麈尾、畫扇、銅瓶、棋具等物。


    薑曇生眼角餘光瞥見二娘子,驚弓之鳥似地一躍而起,動作之敏捷讓人幾乎忘了他是個胖子。


    “阿兄,”鍾薈一臉真心實意,全然看不出她是來落井下石的,“妹妹恭喜你得入大儒門下。”


    “哼,”薑曇生臉上的橫肉顫了顫,歪著脖子沒好氣地道,“你也來看我好戲!滾滾滾!本公子不稀罕你的東西!趕緊滾!”


    “妹妹本來也沒帶什麽,”鍾薈掃了一眼幾案上的器玩道,“橫豎阿兄也帶不去學館。妹妹倒是想叫阿兄記得加餐飯,可那學館一日隻有兩頓,且都是麥飯蔬食,一旬隻能吃一迴肉,嘖嘖。”


    薑曇生聞言身子一晃,白花花的肥肉禁不住抖出波紋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惡聲惡氣地道:“又皮癢是不是?別以為我不敢教訓你!”


    鍾薈無奈地搖了搖頭:“阿婆阿耶還指著你拜入名師門下能有所進益,要我說呀,不過是白瞎了那些束脩罷了。今日一別,還不知咱們兄妹何時再相見,妹妹也沒旁的相送,就送句大實話給你吧,阿兄你啊,就是那朽木爛材,糞土之牆,一輩子無可救藥了。”


    薑曇生後來也覺得奇怪,那時候他把二妹視為仇讎,偏偏將她那番話記了一路,而曾氏的殷切叮嚀全被他當成了耳旁風,想來激將法能奏效,多半是因為說中了事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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