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分明如晴晝,銀月朦朧,輕寒凜凜。


    女子輕移蓮步,渾身如同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她眉目豔麗卻沒有半分豔俗之感,月華傾灑一身,令她猶如月宮神女般皎潔無暇。


    她輕輕笑道:“鼎鼎大名的印溪僧人,竟也知道奴家姓甚名誰?”


    葉則宣了一聲佛號,語氣淡漠地說:“阿彌陀佛,花施主的銀蛇簪世間無二,明眼人一看便知。”


    女子攜著一陣香風輕飄飄地來到葉則身前,吐氣如蘭:“不錯,奴家便是花如練。”


    天魔教九堂之一合歡堂堂主,花如練——亦是這個遊戲世界的女主角。


    葉則拇指抵住劍格,藏心劍微微出鞘,露出一截明如秋水的劍身。


    寒意逼人,劍氣凜然!


    花如練有些忌憚地往後退了幾步,但看到對麵年輕僧人平靜無瀾的雙眼時,她又改變了主意。


    她平生見過許多男人,不管是正氣凜然的少年俠士、還是成名已久的正道宗師,隻要是個男人,就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隻需要小施伎倆就能讓他們醜態畢露。


    花如練心中暗諷——男人,也不過如此,也不過是她掌中的玩物。


    眼前這個沒有半分煙火氣的年輕僧人也不會是例外,就算他看起來那麽寶相莊嚴,一副看破紅塵、斷情絕欲的模樣。


    如此想著,花如練反倒往前湊了幾步,離得更近了些。


    葉則緊皺眉頭,長劍出鞘,冷銳的劍鋒轉瞬間便已抵在了花如練白皙的玉頸上。


    花如練的唿吸近在咫尺,溫香軟玉觸手可及。


    任何一個男人麵對這樣一個絕色嫵媚的美人兒,都不會無動於衷。


    葉則卻冷冷道:“花施主,請你自重。”


    花如練嬌聲笑道:“世人都說女子慣愛口是心非,奴家覺得你們男人啊……也不遑多讓。”


    葉則神色淡漠地說:“若是無事的話,時辰尚早,貧僧還要迴去小憩。另外,也請花施主莫要再跟著貧僧了。”


    花如練的纖纖素手甫一摸到葉則胸口,就被他點住了身上的幾處大穴,再也動彈不得。


    她一時驚駭於他精妙迅捷的點穴手法,轉眼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嬌聲嗔道:“看不出來你竟然喜歡……欸?你怎麽走了?”


    葉則頓住腳步,頭也不迴地說:“半個時辰之後,穴道會自動解開,屆時還請花施主自行離去罷。”


    花如練目瞪口呆地看著葉則的背影,原來他竟不是想要趁著她無法行動的時候占她便宜,她竟然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


    她心中羞怒交加,幾乎咬碎一口銀牙。但眼看著他就快要走到屋簷下,她也顧不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揚聲喊道:“和尚,你先別走!我有要事與你相商。”


    葉則站在屋簷下,半個身子隱沒在暗影中,半個身子卻被如水月華籠罩著。


    他淡淡問道:“何事?”


    花如練道:“自然是救命的事情。”


    葉則又問:“救誰的命?”


    花如練冷笑道:“醫者救死扶傷,莫非還要看人?好人的命是命,惡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葉則道:“既然是惡人,貧僧若救了他,豈不是害了他人?”


    花如練道:“你們佛門中人不是常說‘苦海無邊,迴頭是岸’?惡人也可以改過自新,變成好人。這樣一來,你若不救惡人,這世間不就少了一個好人?”


    她一張嘴舌燦蓮花,黑的都能說成白的,詭辯之能令人實在不敢小覷。


    葉則轉過身看著她,微微笑了起來,“你說的話,似乎也不無道理。”


    一道勁氣點在花如練身上,瞬間就解開了穴道,她卻呆愣愣地沒有迴過神。


    她心裏暗暗想到,這和尚笑起來的模樣倒真是勾魂奪魄。


    *****


    葉則迴到屋內拿了自己的行裝,在桌上留下一些銀錢權作謝禮,便與花如練一同離開了村莊。


    走了約莫一刻鍾,花如練側頭看著葉則牽在手中的馬匹,不由問道:“你我共乘一騎,豈不好過徒步而行?”


    葉則淡淡說道:“男女授受不親。”


    花如練:“……”


    兩人都是習武之人,腳程很快,不大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座鄉下別院。


    花如練引著葉則走到別院的主屋,穿過重重幔帳之後,一張床榻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榻上一個麵容蒼白、唇色泛紫的青年男子聞聲睜開眼睛,冷冷看向突然出現在寢屋內的兩人。


    花如練媚眼如絲,柔聲說道:“教主大人,我為您請來了印溪僧人。他是道嵩僧人唯一的弟子,醫術不凡,定能為您拔除穆家堡的箭毒。”


    池韶司神色稍霽,卻看都不看花如練一眼,隻定定地瞧著葉則。


    花如練見狀,便識趣地退出了寢屋,甚至還貼心地闔上了門。


    屋內一時安靜了下來,隻能聽得燭花爆開的輕響。


    “……小和尚,你可還記得我?”池韶司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他不常笑,旁人根本無法想象他溫柔一笑的模樣,但葉則卻有幸能夠親眼目睹。


    約莫十五年前,道嵩僧人曾經帶著他唯一的弟子印溪去過穆家堡——這並不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稍作調查便能知曉。


    他想了十五年、念了十五年,念念不曾忘的小和尚,原來就是論劍大會上唯一一個能與他比肩的對手。


    葉則沉默了一下,說道:“我記得你,池韶司。”


    池韶司皺著眉,以為他並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不,我是說大概十五年前在無崖山……”


    葉則打斷他的話,又一次重複道:“我記得你。”


    他的聲音清冽淡漠,如此平和,又如此漠不關心,池韶司一腔火熱登時猶如被澆了一盆冷水。


    那冷意像是藏心劍劍鋒蔓延而來的劍氣,直逼心脈,凍徹心扉。


    池韶司心中暗諷——是了,他們一個是惡名昭彰的天魔教教主,一個是正氣凜然的佛門弟子,本就不該有什麽交集。


    葉則走上前來,伸手把住他的脈門,皺眉道:“衣服脫了,我要看一下你的傷口。”


    池韶司依言坐起身,褪去身上的褻衣,他肌肉緊實精壯的身體上傷痕密布,卻有一種異樣的美感。蜜色的肌膚在搖曳的燭火下,就像是淡金色的蜂蜜,令人忍不住想要舔舐。


    他赤·裸的肩背處有神秘的刺青,顏色很深,幾乎刻到了骨中。


    葉則目不斜視地垂首,一邊認真地查看傷口,一邊飛速拿出隨身攜帶的針灸器具。


    池韶司的傷口大多集中在背部,腹部兩道猙獰的劍傷與之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是輕傷。他背部的傷口是由穆家堡千機弩發射出的短箭造成的,部分毒素雖已排出,卻仍有大部分沉積在了體內。


    隻是因為他內力深厚,又有珍貴藥材拖延毒性蔓延到全身,這才能夠活到現在。


    穆家堡的毒·藥天下聞名,其刁鑽難解的程度隻高不低。


    池韶司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床榻上,身上的肌肉緊繃得厲害。他感覺到葉則的唿吸噴在自己的背部,微微的癢意漫上心頭,讓他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對方。


    葉則清豔的麵容依稀還有著十五年前稚氣精致的模樣,他微垂的眼睫像是兩把小扇子,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池韶司輕聲道:“……小和尚,你變了許多。”


    葉則“嗯”了一聲,說道:“你還是叫我印溪罷。”


    池韶司心裏有一股沒來由的鬱鬱之氣,“印溪?我覺得還是叫你‘阿則’更好一些。”


    葉則一怔,微涼的指尖不慎觸碰到了池韶司背部的肌膚,那火熱滾燙的溫度刹那間就灼燒到了他。


    他閃電般縮迴手,淡淡說道:“你身上的毒,僅靠我一人是解不了的。”


    池韶司坐起身來,凝視著他問道:“一人?”


    葉則點點頭,說道:“這世上有一個人比我更擅於解毒,隻是她行蹤難測,你又等不了太久……”


    池韶司微微笑道:“你說的是神醫胡不思?”


    雖是問句,他的笑容卻十分成竹在胸。


    葉則頷首道:“沒錯。”


    池韶司說道:“若是別人說他找不到神醫胡不思,我倒還有幾分相信。可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卻是半分都不信。”


    葉則揚眉問道:“為何?”


    池韶司臉上的笑容似乎多了譏諷之意,“聽說胡不思十年前在南海遭遇海難,正巧被你救了一命,便許了你三個諾言。神醫一諾千金,這樣的機會若是浪費在我這種人身上,未免不值……”


    他還沒說完,就被葉則強行掐斷了話頭,“我不會讓你死的。”


    池韶司愣了一下,“你……”他喉嚨有些艱澀之感,眼神不可置信卻難掩喜色:“為什麽?”


    葉則淡淡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池韶司心中所有的綺念瞬間都被凍結,他彎了彎嘴角,說道:“好……果然是慈悲心腸的佛門中人!多謝你了。”


    黑暗冰冷的十五年歲月中,唯有無崖山那短暫美好的時光是他能夠聊以慰藉的溫暖。愈是傷痛、愈是絕望,他就愈是瘋狂地思念著記憶中唇紅齒白的小沙彌!


    池韶司早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對小沙彌的執念已經扭曲,但他並不打算克製,而是選擇了放任自流。


    他一直堅信——沒有任何感情能夠成為他的絆腳石,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成為他的軟肋!


    但池韶司現在忽然發現,他似乎低估了自己對葉則的感情。


    *****


    十年前,葉則的確救了瀕臨死亡的神醫胡不思,第九任胡不思。


    胡不思既是一個名字,也是一個代代相承的稱號。


    ——也怪不得江湖上總有人說神醫胡不思是個亦男亦女、亦老亦少的怪人,十分擅於易容之術。


    十年前,第九任胡不思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她一心隻與草藥作伴,日日研究醫毒之術,不過二八年華就已經把師父的本事學去了七八分。


    及至十八歲,她與師父出海尋藥,不巧遇到了海難。


    師父葬身大海,她僥幸活了下來,繼承了師父的稱號之後,就一直雲遊四海。


    胡不思一向有恩必報、有仇必還,對待救了她性命的葉則,她非常大方地許了他三個諾言,並將唯一能與自己聯係的蠱蟲贈予葉則。


    當夜,葉則就利用蠱蟲聯係上了胡不思。


    而兩天後,胡不思便風塵仆仆地趕到了中陸元和城附近的這座鄉下別院。


    她出現在別院內的時候,花如練未及出手,就被藥倒在了地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緩步踏進了主屋。


    葉則正在例行為池韶司把脈,聞聲迴頭望去,淡淡道:“你來了。”


    胡不思明明已年近三十,麵貌卻仍舊像是二八年華的少女般青春明媚,顯然是駐顏有術。


    她微微笑道:“你請我來,我自然不會不來。”


    葉則道:“我請你來,是想要你救一個人。”


    胡不思看向斜倚在床榻上的青年男子,他胸口衣襟微微敞開,露出了占據半個胸膛的刺青。那神秘的圖騰讓他整個人更添幾分異域的魅力,她卻緊蹙著眉毛,問道:“是他?天魔教教主?”


    葉則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


    胡不思歎了口氣,搖頭道:“抱歉,印溪,我不會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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