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則醒來的時候,腦袋還很昏沉。身下的織物很是柔軟,觸手一摸,是上好的錦緞。


    他的兩隻手腕都被牢牢地縛住,輕輕一晃,就是一陣鐵鏈的清脆響動。


    ——他這是被人囚·禁了?


    葉則緩慢地從床榻上坐起,光·裸的雙腳甫一觸到冰涼的地麵,他就忍不住蜷縮了一下腳趾。剛剛站起身走了沒兩步,他便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在了地麵上。


    正在頭暈眼花間,葉則聽到有人推門而入。


    “吃飯了。”來人放下了木製托盤,語氣平板無波地說完了這句話,便要轉身離開。


    葉則忙用雙手撐住地麵,直起身問道:“敢問閣下,這是哪裏?”


    來人扭頭看了看跌坐在地上的葉則,他不知道這個人姓甚名誰,也不知道這個人顯赫尊貴的身份。但他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看到就算是披發跣足也依舊如當空皎月般耀眼奪目的人。


    ——也怪不得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當家會對這個人一見鍾情,甚至還強行將其擄迴了白雲寨。


    思及鐵血手腕的大當家,他心中一凜,忙迴轉過神,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葉則皺緊了眉,他能感覺到這座屋宇外麵正被人重重把手——想要逃跑簡直難如登天!


    清風將院落內淡雅的花香送至鼻端,看來窗門均未鎖上。


    他向著大門的方向走去,鐵鏈很長,可是當他走下台階來到院落之後就再也無法前行寸步。


    沒有人來驅趕他迴到屋內,葉則便在院中站了一會兒。


    陽光和暖,卻不知從他昏迷直到醒來已過了多久?


    ——想來他被困在萬泉山的事情,厲寒朔已經知曉了。


    無論如何,既然他現在無路可逃,那就養精蓄銳,靜待時機罷。


    葉則這樣想著,一顆心卻格外地安定,不知是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還是對厲寒朔有十足的信任。


    *****


    “咚!——咚!咚!”


    三更天了,葉則依然沒有入眠。


    今日他用完了早膳,就靜靜地坐在院中的一棵老樹下閉目養神。他看不見,隻能盡力用其他感官去感知周遭的一切,然後推測這是什麽地方。


    幸而他的聽力、嗅覺以及味覺都遠超常人,這才能通過偶爾從院落外傳來的隻言片語推測出這個地方的大致位置。


    此處有婦孺孩童,他們說話用的都是廬州方言,那麽這裏應當還屬於廬州地界。


    ——畢竟,這個年代的人口流動性遠遠沒有後世那麽高。


    今日的風向是西北風,風中有遊桑花的苦澀清香。那麽此處應是廬州北邊,與涼州相互接壤的地方。


    遊桑樹對於土質的要求非常特別,鄴朝唯有兩處地方能夠讓遊桑樹開花。其一是廬州登丘鎮,其二便是蒼州蒼瀾城。


    蒼瀾城常年盛行西南風,更何況廬州萬泉山與蒼州蒼瀾城相距數百裏,他可不信將自己囚在此地的家夥會大費周章地跨州作案。


    而且三年下來,蒼瀾城在他與厲寒朔的打理下早已固若金湯。


    倘若這是在蒼瀾城,葉則相信不出三天,他就能夠迴到元帥府了。


    因此,葉則更傾向於他此刻正被囚於廬州登丘鎮。


    登丘鎮地處萬泉山之北,若是走陸路少則需要兩天。


    但他昏迷的地方恰有一條河流,這條河流的流向自南向北,河道四通八達,流速很快。若是行水路,不消一天就能從萬泉山來到登丘鎮。


    正思索間,葉則忽然耳尖地聽到院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立刻裝作已然進入深眠的模樣,藏在錦被下的右手卻悄然握緊了鋒銳的碎瓷片——那是他方才用被子裹著茶杯用力砸碎之後得到的利器。


    ——身在敵營,又兼手無寸鐵,他怎麽可能安下心呢?


    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站在床榻邊,靜靜地看著閉目安眠的葉則。


    良久,他皺起劍眉,有些疑惑不解——僅僅隻是一麵之緣罷了,自己緣何會對這個人如此念念不忘?


    男人俯身湊近了葉則,似要細細探究一番他的魅力究竟從何而來。


    趁此機會,葉則驀然暴起,將男人摁在了床榻上!他左手狠狠掐住對方的脖頸,右手上的碎瓷片也直抵對方的心口。


    窒息之感過後,男人咳嗽了幾聲,不怒反笑道:“瑞安親王此舉,果然無愧於第一謀士之名。”


    葉則冷冷道:“淳於瑞?”


    男人看著長發垂落卻目光凜冽的葉則,不由伸手輕輕穿過對方柔順的黑發,涼意微微,淡香徐徐。


    這個動作登時就為肅殺的氣氛添了幾許曖昧,但葉則絲毫不為所動。


    男人說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淳於瑞。”


    葉則道:“淳於瑞,你將我囚在此處,是何居心?”


    ——高床軟枕、美食佳肴,這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他這個敵國親王該有的待遇。


    淳於瑞笑了下,“自然是想利用你亂了厲寒朔的心。”


    葉則毫不猶豫地將碎瓷片往他心口裏麵刺去,“琅琊國狼子野心,不過,蠻夷終究是鼠目寸光。寒朔乃不世將才,又怎會被你的詭計蒙蔽?”


    聽到這話,淳於瑞忽地翻身將葉則壓住,而後用力掰開他的手,扔掉沾滿了鮮血的碎瓷片。


    “有個詞叫‘關心則亂’,瑞安親王覺得自己在厲寒朔心中的地位如何?”


    葉則的右手鮮血淋漓,其中不僅有淳於瑞的血液,也有他不慎被碎瓷片割破流出的鮮血。


    但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恍若未覺掌心的刺痛,“若你是想要挑撥離間,大可以趁早死心。”


    淳於瑞沉下了臉,一手將葉則的雙手禁錮在他的頭頂,一手緊緊捏住他的下頜,說道:“你倒是對他信賴有加。”


    葉則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吧?”


    淳於瑞冷聲道:“他還真是好命!”


    葉則淡淡地補了一刀:“的確比你這蠻夷之子命好。”


    “你!”這句話不知哪裏戳中了淳於瑞的痛腳,他恨恨地鬆開了手,轉頭就按動了一個機關。


    鐵鏈開始快速地往迴收,被迫之下,葉則隻得背靠著床榻內壁而立。他的雙手被禁錮在鐵鐐中無法動彈,細細一看,雙腳竟已經離開床榻寸許。


    如此一來,他的手腕就會備受折磨!


    淳於瑞看著他臉色慘白的模樣,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躺在床榻上睡不著,那試一試站著睡也無妨,瑞安親王好眠。”


    話畢,他就施施然踏出了房門。


    葉則沉默不語地閉著眼,掌心的鮮血滴落下來,砸在他的臉上。


    半晌後,淳於瑞又折返迴來了。


    他將鐵鏈放長了些許,而後給葉則處理了傷口,便要拔腳離開。


    葉則覺得他的態度委實很奇怪,猜測道:“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淳於瑞腳步一頓,沒有答話,闔上門就走了。


    這下,葉則能夠肯定自己曾經遇見過他。


    *****


    夜深人寂,廬州萬泉山下的別院內依然燈火通明。


    厲寒朔雙目赤紅,他已有三日沒有入眠了。


    此刻,他疲累萬分,神經卻緊繃得厲害,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先前他命人封鎖了水路,很快就確定了幾個可疑的地點。


    一一排查過後,現在隻剩下丹陽城、安邑縣以及登丘鎮沒有搜尋過了。


    書房的門被人敲響,厲寒朔道:“進來。”


    一個身穿甲胄的將士推門而入,說道:“元帥,有消息了。”


    厲寒朔沉聲道:“說。”


    將士道:“一個途經丹陽城的涼州客商說他手中有一粒天香蔻的種子。”


    厲寒朔一怔,他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天香蔻和人麵蓮。每每得了消息他都是滿懷希望而去,可惜卻總是敗興而歸。


    ——但是,他絕不會因此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厲寒朔問道:“他有什麽條件嗎?”


    將士恭謹地答道:“他想單獨見您一麵。”


    厲寒朔心中生疑,“為何?”


    將士道:“據他所言,昔年您隨韓將軍收複涼州之時,曾救了他的妻女,他想要當麵謝您。”


    厲寒朔冷聲道:“既要當麵謝我,卻要求我去見他?這是什麽道理?”


    將士垂首不言,靜候答複。


    ——自從葉軍師失蹤後,元帥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脾氣也愈發地不好了。


    沉吟半晌後,厲寒朔道:“明日搜查丹陽城,我就順便去會一會他好了。”


    將士應道:“是!元帥!”


    *****


    丹陽城被厲家軍以及羅平舟派來的士兵們翻了個底朝天的時候,厲寒朔獨自一人走進了涼州客商的府邸。


    府邸之外有數十名尖刀營的精銳將士嚴陣以待,謹防厲寒朔遭遇不測。


    仆役引著厲寒朔來至正廳,給他倒了茶水之後,就退出了正廳。


    正廳內空無一人,有幾分清寂之感。


    厲寒朔冷銳的目光四下一掃,不由被掛在牆壁上的一幅畫吸引了視線。


    那是一幅佳人舞劍圖,畫上的美人兒不僅有著沉魚落雁之容,更兼身姿婷婷嫋嫋。隻一眼看去,便令人覺得她的劍舞定然矯若遊龍,猶如江海青光,堪為世間至美之景。


    厲寒朔細細想了一下,覺得畫中之人實在麵熟,可卻怎麽也無法想起自己到底在何時何地見過她。


    “厲元帥,你可覺得這畫中舞劍者眼熟得很?”


    厲寒朔迴首望去,一道石門卻陡然降下來,遮蔽了日光的同時,也讓來人的麵容隱藏在了黑暗中。


    來人繼續說道:“想來,你應當見過她的畫像才是。”


    這句話霎時間就開啟了厲寒朔塵封已久的記憶,他張了張口,低低喚了一聲:“娘親……”


    在他分神之際,“轟隆——”一聲,腳下的地麵瞬時間分開。


    幸而厲寒朔及時用右手五指牢牢抓著地麵,才不至於落入下方的水池中。


    但是他今日著一身銀甲,背後還有一杆沉重的照夜槍。僅靠一隻手來承重的話,他撐不了太久。


    水池的四壁都鑲嵌著夜明珠,幽靜的光芒讓水池中的一切都一覽無餘——厲寒朔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三條鱷魚!


    來人一邊看著厲寒朔的腦袋和肩部從石板下往上升,一邊慢慢拉緊了弓弦,“嗖——”地一箭射中了厲寒朔的肩膀!


    ——竟是一支毒箭!


    厲寒朔咬牙撐住,翻身一躍脫離了險境,而後將毒箭一拔,用力擲向了對方!


    箭矢去得很急,那人險而又險地躲了過去。緊接著,他拔出長刀,與厲寒朔迎麵對上。


    厲寒朔揮舞著照夜槍,勢若雷霆。轉瞬之間,兩人就交戰了數個迴合!


    一開始,雙方尚且算得上是勢均力敵。但隨著毒液的擴散,厲寒朔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了。


    那人冷笑一聲,抓住機會將厲寒朔逼退一步。緊接著又是“轟隆——”一聲,厲寒朔腳下一空,這迴終於避無可避地掉下了水池。


    石板重新閉合之前,借著夜明珠的光輝,厲寒朔終於看見了對方的麵容!


    ——那眉眼唇鼻無一處與他相異!竟然與他一模一樣!


    厲寒朔目中閃過驚駭之色,不及多想,便立刻收迴了心神。


    他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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