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朝太子葉鴻年滿十五之際,宴請帝都家世顯赫的青年才俊們於東宮一聚。


    此前,殿試恰好結束,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也在次日放出了榜單,四座皆為之驚異。


    勇奪三鼎甲之首的青年名喚孫煬,年方及冠,乃涼州人士。除此之外,孫煬還參加了武舉考試,並且又一次拿下了狀元頭銜。


    這樣一個文武雙全、風頭正勁的青年,哪怕出身貧寒,也依舊令人趨之若鶩。


    葉鴻對此人十分欣賞,有意與之結交,便差人送了請帖予他。


    宴會這一天,皇宮內的禁軍護衛隊加強了巡邏,力求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半點差錯。


    昭光殿位於東宮之北,兩座宮殿相距不遠。


    葉則正在練字間,就敏銳地聽到殿外隱約傳來了整齊劃一、氣勢十足的馬蹄聲、腳步聲——是禁軍護衛隊。


    他微微挑了下眉,“東宮那邊的宴會已經開始了嗎?”


    螢火一邊給他研墨,一邊柔聲說道:“迴殿下,巳時便已開始了。”


    葉則放下紫毫筆,將放在椅背上的一領披風穿上,說道:“本殿去外麵走走。”


    螢火見狀便要跟上來,卻被他擺擺手拒絕了。


    “你把這幅字晾一晾,本殿就是去透個氣,很快就迴來了。”


    他語氣中是難得的強硬,螢火不願拂了他的意,便點頭應下。


    但她仍有些不放心,叮囑道:“殿下若有什麽事,隻管知會一聲,奴婢立刻就來。”


    葉則輕輕“嗯”了一聲,便向著昭光殿外走去。


    *****


    初秋時節,楓華苑的景色是皇宮一絕。


    昭光殿與楓華苑相隔不過百步,沒過一會兒,葉則就走到了這個緋色盡染的景園。


    他漫步到石橋上,看著錦鯉湖裏麵嬉戲的魚群,蒼白的臉上微微露了點笑。


    葉則拿出身上的魚食,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湖裏麵拋灑。


    “五皇兄,你怎麽會在這裏?”


    一個軟糯糯的女童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葉則迴頭看去,是身穿淡粉宮裝的八公主。


    ——也是這個遊戲世界的第一女配,人物簡介中給她的批語是:麵善心毒。


    但是,一個在蜜罐子裏泡大的四歲小娃娃,能有什麽惡毒心思呢?


    葉則體弱多病,與一眾皇子、公主們相處的時間都不多,唯獨七皇子、八公主兩人往昭光殿跑得勤快,三人才相熟一些。


    “我來這裏散步。萍川,你的大宮女哪去了?”


    葉萍川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我把那個討厭鬼甩掉了!五皇兄,你說我厲不厲害?”


    葉則點點頭,毫不吝惜地誇她,“厲害。”


    葉萍川繞著他走了幾圈,興致勃勃地問道:“五皇兄,你還有魚食嗎?”


    葉則道:“還剩一些,你要給魚兒喂食嗎?”


    葉萍川嚷道:“要的!要的!”


    她從葉則手裏一把搶過了裝著魚食的錦袋,卻發現自己的個頭還沒有石橋高,不得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正站在一旁看笑話的男孩。


    葉則失笑道:“我抱著你,你莫要亂動。”他揉了揉她細軟的頭發,微微俯身將她一抱而起,讓她小半個身子幾乎都懸在了石橋之外。


    “我絕對不會亂動的!五皇兄放心!”


    葉則身體孱弱,力量不大。而葉萍川雖然年僅四歲,卻是一副珠圓玉潤的樣子,讓他抱得有些吃力。


    葉萍川先前滿口答應不會亂動,但是一看見湖水中的魚群,她就興奮得直拍手,一個勁兒地往前麵蹭。


    “五皇兄,再往前一點啦!那邊還有魚兒沒吃到魚食。”


    “萍川,再往前掉進湖裏,就該你自己去喂魚了。”


    葉則無奈地抱緊了她,不曾想突然被她的手肘搗到了胸口,他忍不住咳了幾聲。


    葉萍川一聽到他咳嗽就急了,連忙轉身要來看他,卻不料他現在手腳有些虛軟無力,根本承受不了她這突如其來的掙紮。


    她一個倒栽蔥,“噗通”一聲就掉進了湖裏。


    葉則不假思索地跟著跳了進去,湖水冰涼,凍得天生畏寒的他止不住地哆嗦。


    錦鯉湖不算大,湖水最深處約莫兩米,然而很不幸的是——葉萍川掉落的地方正巧就是錦鯉湖中央,並且還是最深的地方。


    葉則很快就把葉萍川撈了上來,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八公主在喝了一嘴的泥水之後,哭得簡直堪稱驚天動地。


    奈何這楓華苑一向閑人免進,除了日常灑掃之外,宮女、太監們都不會擅自進來擾了貴人們的清淨。


    因此,葉萍川的鬼哭狼嚎壓根沒有一點作用,他們兩人依舊處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狀況下。


    葉則被她吵得頭疼,開口安慰道:“別怕,皇兄帶你上岸去。”


    聞言,葉萍川的哭聲漸漸小了下來。


    葉則的身體弱雞得很,才遊了十幾米就遊不動了。


    葉萍川緊緊抱著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著,“對不起……五皇兄,都是我不好……”


    兩人正在湖裏麵載沉載浮之際,葉則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仰頭望去,一個身穿淺藍色錦衣的男孩翻身一躍跳進了錦鯉湖,快速地遊向了他們。


    男孩的眉眼秀氣之中猶帶幾分淩厲,一雙幽黑的眼睛就那麽直直地看著他。


    葉則微微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桃花眼中一時充滿了迷惑之色。


    *****


    曆經千辛萬苦之後,葉萍川的大宮女終於找來了。


    看到渾身濕淋淋地坐在錦鯉湖邊的八公主時,這個滿眼驚惶的宮女簡直都要暈倒了。


    “公主殿下!奴婢可算找到您了!都怪奴婢不好,累及殿下落了水!”她撲過去,跪在葉萍川的腳邊猛力磕頭,額頭立刻就青腫了起來。


    站在葉萍川身邊的藍衣男孩微微側身,避過了這個大禮的同時,為懷中臉色慘白的男孩擋住了風。


    葉則被他摟在懷裏,眼眸半闔,悶聲說道:“你把萍川帶迴去吧,讓她好好洗個熱水澡,咳咳……再喝一碗薑湯驅寒。”


    聽到這個虛弱的聲音,宮女頓時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抬眼看去。


    ——原來在八公主殿下旁邊,還站著兩個渾身濕透的男孩。其中身形荏弱的那一個,不就是被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捧在手心裏的五皇子嗎?


    “五、五殿下!您怎麽……”話還沒說完,驚嚇過度的可憐宮女就暈了過去。


    葉則:“……”


    “五皇兄——”葉萍川淚眼婆娑地看向她心目中萬能的五皇兄,“如花昏倒了,怎麽辦啊?”


    她從小就是被如花看著長大的,兩人感情極好,她當然不想看到對方出事。


    ——雖然她經常嚇唬如花,也時常捉弄如花,但是她的本意並不壞。


    葉則還沒迴答她,藍衣男孩就冷淡地開口說道:“掐一下人中就能醒了。”


    葉萍川怯生生地問道:“人中在哪裏?”


    藍衣男孩看了看懷裏意識有些昏沉的葉則,將對方抱得更緊了些,一點兒都沒有親身下場救人的意思。


    “你用力掐她鼻唇溝的中點。”


    葉萍川依言照做,如花很快便幽幽轉醒過來了。


    見狀,八公主喜不自禁地撲倒對方,大聲喊道:“太好啦!如花,你醒了!”


    如花被她這麽一撲,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等主仆兩個抱頭喜極而泣完畢之後,葉則已經稍稍清醒了些。


    他拂開藍衣男孩箍在腰間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語氣淡淡道:“萍川、如花,迴去之後,你們兩個嘴巴牢一點,不要提到我落水的事情。”


    如花知道其中利害,聞言馬上點頭,“多謝五殿下寬宏大量!”


    葉萍川很是不解,追問道:“為什麽?”她努力猜測,“五皇兄是不是不想喝藥?但是你喝了那麽久,應該已經習慣了呀!”


    葉則:“……習慣和不喜歡是兩迴事,萍川。要是你讓別人知道了我落水的事情,小心被父皇禁足。”見小丫頭麵露懼色,他微微笑道:“好了,再不迴去你就不止要喝薑湯了,還要喝苦苦的藥汁。”


    葉萍川“呀”了一聲,趕忙拉著如花的衣裙往楓華苑外麵跑去,“我才不要喝藥呢!”


    葉則望著她慌亂離開的背影,不禁輕笑了幾聲,喉間一時發癢,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藍衣男孩將他攬進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語氣焦急。


    “你怎麽了?是受了涼嗎?”


    “咳咳……我沒事。”葉則一隻手緊緊捂著嘴巴,另一隻手攥緊了藍衣男孩的衣襟。


    等咳完之後,他淡定地拿出一方絲帕,將手上鮮紅的血液擦幹淨。


    藍衣男孩麵露驚駭,他聽過一句老話——少年咳血,年月不保。


    “你經常……”


    葉則對他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可以麻煩你送我迴昭光殿嗎?我這般樣子,怕是走到半路就會暈過去了。”


    藍衣男孩一怔,隨即點點頭應道:“好。”


    *****


    自楓華苑到昭光殿,有一個藏於假山之內的暗道。


    如葉則所料,他走了沒一會兒,就開始感到目眩頭暈。不過這種事情,一年以來,他已是習以為常了。


    藍衣男孩伸手半扶住他,低聲說道:“失禮了,殿下。”


    兩人沉默著在幽暗的隧道內行走,葉則突然問道:“邊疆風光如何?”


    藍衣男孩微微一愣,旋即問道:“殿下還記得我?”


    葉則淡淡道:“自然記得,厲公子龍章鳳姿,見者難忘。”


    厲寒朔聞言,臉上不禁一熱,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幸而兩人此刻正身處烏漆抹黑的隧道之內,對方無法看見這讓他倍感丟臉的一幕。


    “邊疆風貌與帝都相差甚遠,若是殿下想看,來日我便將所見所聞都畫下來予你。”


    聽到厲寒朔的話,葉則頓住了腳步,聲音有些飄忽地問道:“你會……丹青之術?”


    “嗯,習了三四載,好歹不會汙了殿下的眼睛。”


    葉則沉默了下來,心中萬千思緒湧動。


    半年前不過是短短一個照麵,他就覺得厲寒朔很有幾分眼熟,現在他才驚覺——蕭遠、賀梓軒、厲寒朔這三個人,他們都有著一雙幽黑的眼睛。雖然眼型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眼神都如出一轍!


    並且,他們都擅於繪畫——蕭遠在沒有變成修煉狂人之前,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每日暮色降臨之時,飲一壺靈酒、作一幅丹青,然後請他品賞。


    葉則閉了閉眼,心下做了決定——等這一環遊戲結束之後,定要找老板問個清楚!


    “對了,你怎麽會到楓華苑來?”


    方才想起這一茬事的葉則隨口問道。


    厲寒朔沉默不語——他總不能如實告訴對方,他是看到他從昭光殿內走出來,所以尾隨過來的吧?


    憋了一會兒,他語氣淡漠地說道:“碰巧。”


    葉則也不深究真相如何,輕輕“哦”了一聲,以示了解。


    須臾,兩人走到了隧道的盡頭。


    葉則按了一下怪石嶙峋的石壁,上麵立刻凸出來一塊石頭。他將其向左轉三圈,向右再轉五圈,然後再向左轉兩圈半,最後再往下一拍——石門緩緩地向兩邊分開。


    隧道的盡頭就是葉則的寢殿,他向前邁了幾步,而後轉身看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藍衣男孩。


    “今日,多謝厲公子仗義相助。”


    厲寒朔神色微微柔和,“殿下不必言謝,昔日贈傘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葉則微微笑著旋鈕了一下藏於暗格之內的機關,石門緩緩關閉。


    “厲公子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還請殿下務必保重身體。”


    葉則透過越來越窄小的門縫,看著對方幽黑的雙眼,不覺舉步向前。


    “……梓軒?”


    “嗯?”


    石門悄聲無息地闔上了。


    厲寒朔皺緊了眉,看著緊閉的石門,思索著剛才葉則到底說了些什麽——為什麽在他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之後,對方會倏然落淚?


    也許,隻是他眼花了罷。


    *****


    螢火走進寢殿的時候,被躺在床榻上的葉則嚇了一跳。


    “殿下,您何時迴來的?”


    葉則臉色潮紅,聲音喑啞,“剛迴來不久。”


    螢火伸手一探他的額頭,隨後急匆匆地提起裙擺朝外麵奔去,“來人呐!殿下發熱了,快請太醫來!”


    昭光殿內立刻就忙亂了起來,卻是亂中有序,畢竟這已經不是葉則第一次生病了。


    早朝已下,堪任當世勞模的元康帝正在勤政殿內批閱奏折。


    林公公得了五皇子發熱的消息,一點都不敢耽擱,立時就稟告給了元康帝。


    元康帝一聽,這還了得?他撇下看了一半的奏折,連忙起駕來到昭光殿。


    然而,走到寢殿門檻邊的時候,元康帝不由頓住了腳步。


    他有些怕——身為鄴朝說一不二的帝王,他竟然也會覺得恐慌!


    五皇子是他與光熙皇後的幼子,也是他虧欠良多的孩子。


    光熙皇後懷孕之時,元康帝正在遠征涼朝。她與元康帝感情甚篤,怎能不為他擔驚受怕?心情憂慮之下,光熙皇後又遭逢虞親王逼宮,最終早產生下了體弱多病的五皇子。


    五皇子出生後半個月,元康帝大勝歸來,涼朝偌大的土地悉皆變作了鄴朝的涼州。


    光熙皇後在他迴來之後,身體狀況就一日不如一日,拖了半載就撒手人寰了。


    元康帝每每見到五皇子纏綿病榻的樣子,就仿佛看到了光熙皇後。


    ——他怎麽能不怕呢?


    隨侍在後的林公公見元康帝遲遲不動,便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陛下?”


    元康帝斂下眼眸,邁步走進了寢殿。


    殿內飄散著淡淡的清苦藥香,十分安靜。


    螢火正伸手要把冰在葉則額頭上的毛巾換下來,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迴頭一看,頓時一驚,正要行禮卻看到總管太監林公公朝自己使了個眼色。


    元康帝揮了揮手,令她與林公公都離開寢殿。等兩人告退之後,他才坐到了床榻邊。


    幼子的眉眼像極了光熙皇後,元康帝忍不住伸手撫平了他緊蹙的眉心,而後為他換了毛巾冰在額上。


    ——“陛下,五殿下生來便有不足之症,至多不過二十載光景可言。除非能得三樣世間難尋的寶物,殿下才有一線生機。”


    太醫院身懷妙手迴春之術的太醫如此說道,可是那三樣生死人、肉白骨的寶物,至今依然沒有半點蹤跡。


    元康帝頹然一歎,“菁容……你若在天有靈,便護佑吾兒,長命百歲多喜樂罷。”


    *****


    葉則醒來的時候,殿內已灑滿了餘暉。


    他眨了眨眼,看著床榻邊年近半百的男人,有些遲疑地喊道:“父皇?”


    元康帝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鬆了口氣,“退熱了便好,阿則,你往後可別再讓父皇如此提心吊膽了。”


    葉則微微笑答:“謹遵聖旨。”


    “你皇兄得了消息,本想散宴來看你,被朕喝止了。一會兒他來了,你莫要怪他。”


    葉則輕輕搖頭,“兒臣怎麽會怪責皇兄?”


    元康帝道:“你們兄弟和睦,朕心甚慰。”


    兩人說話間,葉鴻已經從東宮發足疾奔到了昭光殿。


    見他氣息不穩地跑進來,元康帝不由數落道:“這般儀態盡失,哪有半點太子殿下的風範?”


    葉鴻渾不在意,隻是看著葉則的氣色,問道:“阿則現在可好些了?”


    葉則點頭道:“皇兄不必擔憂,一時不察受了風寒罷了。”


    元康帝不痛不癢地訓斥了葉鴻幾句之後,便命人傳了晚膳上來。


    用過晚膳之後,葉則強撐著睡意走了幾圈消食,便又困倦地倒迴了床榻上。


    這段時日他需要好好養神,因為——重頭戲馬上就要來了。


    一個月後,元康帝五十大壽,宴請百官。


    葉則看著水銀鏡中那張蒼白稚嫩的麵容,他已很久都沒想過自己幼時是什麽模樣了。沒想到《劍修傳奇》遊戲世界與這個sss級連環遊戲的頭兩個遊戲世界,會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幼年時期的無力之感。


    水銀鏡中的男孩,若是刨開這一身華服、一頭長發,活脫脫就是葉則剛剛淪為孤兒時那般蒼白無力的模樣。


    “殿下,奴婢已將披風拿來了。”


    葉則轉過身,任由螢火為他披上那一領披風,係好頸部係帶。


    “什麽時辰了?”


    “迴殿下,酉時三刻了。”


    ——元康帝的壽宴快要開始了。


    葉則淡淡道:“走吧。”


    螢火恭謹道:“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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