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


    夕陽西下,晚霞如火,清冽的河流中,漂過一絲絲殷紅的血。此時,無盡的哀鳴又開始了,迦勒底的士兵們舉起馬鞭,抽打著任何一個他們看不順看的奴隸。


    房廷坐在一群衣衫襤褸的猶太人中間,挨近幼發拉底河邊,徑自撫摩著身上遍布的傷痕。遙望耶路撒冷的方向,入目的遠方盡是大片的蘆葦與椰棗林,明明是浩茫的原野牧地,沒有東西遮蓋視野,卻再也看不到昔時耶路撒冷的任何痕跡了。


    “上帝給了世界十分美麗:九分給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給了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上帝給了世界十分哀愁:九分給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給了世界上的其它人。”


    簧火點燃,憶起二十一世紀時,自己曾讀過的這段詩句,讓灰蒙蒙的心情此刻越顯陰鬱了。


    接著,跳躍的火星又勾起房廷對於那日破城的舊事。


    名叫“拉撒尼”的將領被尼布甲尼撒喚進內時,曾問過請示的話,琥珀眼的男人答他:“帶他迴巴比倫吧。”


    最初,房廷還不知道這句話的念意,不過很快便感同身受了……


    攻破城池的次日,尼布甲尼撒便下令讓猶太人拆毀耶路撒冷的城牆。所有的猶太貴胄、能工巧匠,以及身強體壯的青年男女都要跟隨迦勒底軍去到巴比倫,隻剩下那一些毫無所有的窮人與欲死的老者,留在猶太繼續耕種他們的葡萄園和田地。


    這便是史上聞名的“巴比倫之囚”!今次,自己竟陰錯陽差,成為了這千千萬萬“囚虜”中的一分子。


    像個笑話呢,可是房廷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遙遙記起,自己在加沙做戰地記者的時候,總想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報導巴以戰況。然,看多了生生死死,卻沒有想象中變得麻木不仁。


    他還曾擔心,自己的主觀意識會影響工作,但是前輩卓昱卻告訴他:“如果你不把靈魂放進袍子裏,是永遠不會了解中東人的。”


    真是這樣的麽?


    房廷當時滿腹狐疑。


    自己親曆同樣的痛苦,才能明白他人的痛苦。現在總算明白了……


    這個時候才悟出這道理,是不是晚了點?


    房廷苦笑了一記,不慎牽動了頸背的傷處,那是迦勒底人施予的鞭刑。


    為了驅趕成千上萬的俘虜即早趕至王都巴比倫,他們驅策眾人就像對待牲畜一般!不少人就因為積勞與傷口化膿而死於途中……眼看著用快馬疾馳也得花十天的路程,這麽多步行者卻僅僅用了一個月,便能望得見新月沃地!


    恐怕再過幾天,就會到巴比倫了吧。那裏,還不知有多少的噩夢,等著他們去承受……


    “哥哥。”


    一個好聽的童音喚道,召迴了房廷的神思。迴頭一看,發現一個瘦小的女孩牽扯著自己的衣角,一對小鹿般的大眼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房廷認得,她是同蘇錫要好的女童,名叫撒拉。


    “哥哥……知道蘇錫去哪裏了麽?撒拉找了他很久呢。”


    聽到這天真爛漫的聲音,就仿佛有一根冰錐,狠狠地往自己的胸前一紮!要知道,自己曾親眼目睹那個稚嫩的小生命,於耶路撒冷破城的夜晚,被戰車……


    語窒,房廷不知如何迴答她,隻得搖搖頭,輕輕撫上女童圓圓的小腦袋。


    原本充滿期待的小臉立刻就垮下來了。


    唉……逝者已矣,生者卻還要繼續忍受苦難。這就是戰爭帶來的一切麽?


    “哥哥……蘇錫他是不是還留在家裏呢?撒拉也想迴家……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迴耶路撒冷呢?”女孩嘟嚷著小嘴,泫然欲泣地繼續問道。敢情她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恐怕是再也迴不了家的了。


    念及此,房廷又是一陣心酸。但為了寬慰女孩,他決心撒一個小謊。


    “很快……就迴家。”


    又經過一個多月的耳濡目染,自己的希伯萊語說得還是那麽蹩腳,不過看樣子,女孩應該聽懂了,她憔悴的麵孔上綻放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嗬!迴耶路撒冷麽?下輩子吧!”


    語未落地,一聲冰涼的男音便陰颼颼地打斷了他。


    和女孩一齊迴頭,發現是兩、三個形貌猥瑣的迦勒底士兵。房廷臉色陡變,本能地拽過女孩,剛想將她護至身後,其中一個迦勒底人率先撈過了她纖細的手臂!


    “小鬼──給我們唱首歌吧,就唱你們猶太人的歌!”


    他們這般要求著,以一副戲弄的口吻。


    “不……不要!”女孩掙紮著,可她人小力薄,爭執不過幾個壯年男子。


    房廷終於看不過去,“放開……她!”


    他吃力地喊道,卻招來了諸士兵的嘲笑:“就你這個德行,也要打抱不平麽?”


    “豬玀!你不過是個賤民啊!”


    “去死吧──”


    雖然他們說什麽房廷聽不懂,可猜也猜得到盡是些惡毒的咒罵!蹙緊眉頭猛地站起身,腳下卻傳來“叮叮當當”的響動,低頭一看,原來是禁錮自己行動的銅製腳鐐,都箍在腳踝上近一個月了,周遭的皮膚磨爛又長合,房廷幾乎將它忘記。


    當初尼布甲尼撒下令遷往巴比倫的所有男性囚徒,都要戴上這個行走,自己……亦不例外。


    “瞧這個傻東西!”


    看好戲的卒子們大笑,紛紛上前。有人率先將房廷推倒,接著另外幾人便圍上來拳腳相加,多人圍攻讓房廷毫無還手之力,隻得在地上把身體蜷成一團!


    “不……不要打了!”撒拉哭叫道:“不要打他……求求你們!我給你們唱歌……求你們快點住手啊!”


    聽到女孩的唿喊,過了一會兒迦勒底人停止了踢打。


    “唱啊!”一人衝著她惡狠狠地命令道。


    撒拉抖瑟了一下,顫巍巍地張開了口,磕磕巴巴地唱道──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


    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們把琴掛在那裏的柳樹上,


    因為在那裏,虜掠我們的要我們唱歌;


    搶奪我們的要我們作樂,


    說:“給我們唱一首錫安歌吧!”


    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


    耶路撒冷呀,


    要是我忘了你,


    願我的手枯萎,


    再也不能彈琴!


    要是我不記得你,不以耶路撒冷為我最大喜樂,


    願我的舌頭僵硬,


    再也不能唱歌!


    伴著哽咽,音調悠悠響起。


    最開始隻有撒拉一人在唱,但是不久,這飽念思鄉之情的歌聲影響到了周遭的猶太人,他們紛紛拖著鐐銬聚攏過來,遂變成一人輕哼,眾人在和……


    撒拉越唱越響亮,就連巡查的迦勒底士兵亦停駐了腳步,聆聽這天籟般的歌喉。


    房廷亦被女童的歌聲震攝住了,很難想象一個小姑娘的歌聲,居然能感染那麽多人!當他迴過神時,發現每個人的臉上,皆是淚水漣漣。


    看到諸人的表情,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這首歌,正是自己曾於二十一世紀一個猶太會堂裏聽到過的!


    千年離散、百般受辱──它傾訴的,是遭盡屠殺掠奪的古老民族,一段不堪迴首的辛酸往事……


    漸漸地,濕氣漫上了眼簾,房廷鼻中酸澀,努力吸氣……這種時候,連自己都不禁想哭了……


    雖然不是猶太人,可是房廷亦是有家歸不得,遙遠的二十一世紀,遙遠的家國……如果能告訴他迴到那裏的方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惜,這終究隻是妄想,如今就連自由都被剝奪、下一刻性命堪憂的自己,哪有什麽資格再去談“迴家”呢?


    不知何時,伴著女孩悠揚的歌聲,又有猶太樂師奏起了箜篌,使氣氛更加哀傷。自己快被哭聲與歎息埋沒了,那種窒息的感覺自耶路撒冷破城後,房廷幾乎日日品嚐……


    “誰在唱歌?”


    忽然,一記不協的聲音劃破了上空。


    “給我閉嘴!”


    這熟悉的邪佞聲音,拉迴了諸人的神思。


    歌聲與樂聲,同時戛然而止。


    房廷努力地從地上攀爬起身,發現一身戰甲,滿臉怒氣的沙利薛正怒視著眾人!


    多日處在猶太人的集團中,房廷知道這個外表俊美的迦勒底戰將,擁有與相貌全然不符的暴戾性情,他以斬殺為樂,熱衷酷刑,是個殘忍的男子!由於雙手沾滿鮮血,所以被稱為“劊子手”……


    而且,貌似他非常受巴比倫王的重用,當初燃燒錫安的聖殿,剜去西底家的眼目,都是由他施行的。


    如今,他於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又想要幹什麽?


    就在這時,房廷的目光一閃,忽然望見了站於沙利薛身後,身負黑色大圍巾衣,一身輕薄裝束的男子……醒目的琥珀眼!


    是……尼布甲尼撒?


    房廷胸口一窒,本能地想將自己的麵目藏起來──可是太晚了!男人似乎已經察覺,眼色毫不避諱地直掃房廷的麵龐!


    然後……


    他又笑了。


    尼布甲尼撒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對一個小小的臣虜整日念念不忘。也許當時還有那麽一丁點的不舍,但是攻破耶路撒冷之後,接踵而來的事務卻讓他無暇顧及到那人的生死。


    所以即便房廷如何倔強,如何與眾不同,在經曆了那一日的不悅,尼布甲尼撒就完全將他拋諸腦後了……


    在耶路撒冷休頓的幾日間,尼布甲尼撒首先下旨善待耶利米:據說這位先知以耶和華神命,在過去的十年間一直勸導西底家對巴比倫忠誠。


    自己雖然隻尊祟戰神馬度克,不過為了籠絡人心,尼布甲尼撒還是特赦了此人,允他不必隨大批猶太人前往巴比倫。之後,又封了基大利作省長,讓他統領剩下的子民並給迦勒底人進貢。


    迫不及待意欲巴結的基大利,在迦勒底軍準備徹退之前,奉上了四位據說是猶太宗室貴胄中通達、俊美、聰明的四位少年,隨自己入朝侍奉。


    名為“侍奉”,其實不過是“人質”──為了防止猶太皇室反抗,這樣的程序是必要的。尼布甲尼撒相當滿意基大利有這般的覺悟,在自己都沒有來得及想到之前,就率先做出了反應。


    接著,就在襖抵新月沃地,眼看就要到達幼發拉底河上遊的烏爾城時,忽然心血來潮的尼布甲尼撒,接見了那四位猶太少年。


    那四位少年貴胄被送入自己營帳之後,禁衛隊長拉撒尼報告他們的姓名與舊地的爵位:哈拿尼雅、米沙利、亞撒利雅……


    都是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年呢。


    尼布甲尼撒用犀利的眼光打量他的年輕降臣們。


    幾乎就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見到自己還會不住地發抖,同十年前帶迴城的約雅斤一個德行,難道說,猶太的宗親盡是這樣無用的血脈?


    視線流轉到最後一個少年身上。他低著頭,沒有看自己。


    尼布甲尼撒上前,抬起了他的下巴,意外地,竟是張熟悉的麵龐。


    “你叫、但以理?”發現少年居然大膽地衝著自己怒目而視,尼布甲尼撒眉頭微蹙,不合時宜地想起先前那個不知名的臣擄。若是自己沒有記錯,眼前這個“但以理”曾和“他”一道被自己釋放過……


    “是!”少年倔強地答道。雖然假裝無所畏懼,但是聲音還是透露了他膽怯的訊息。


    “‘神之審判’麽?有趣的名字。”


    隻可惜我不信你們的耶和華,所以她的“審判”對我毫無意義。尼布甲尼撒心道,掛起了唇角的微笑。


    摒退了眾少年,一個古怪的念頭悄悄地進駐他的腦中。


    被但以理喚起了那人的記憶……不知名的忤逆者,現在如何了呢?從耶路撒冷到幼發拉底河岸,漫漫長途,那看似羸弱的身體能挨得住麽?


    說不定,早已死在路中了吧……


    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悔意,突然想去確認一下那人還有無性命。


    “沙利薛!”尼布甲尼撒從休憩的軟榻上躍將起身,喚來了心腹。


    果然,他還是很頑強的。


    以一猶太女童的歌聲為契機,於千萬人中發現他,盡管房廷和其它奴隸一般蓬頭垢麵,渾身血汙,可是尼布甲尼撒還是在第一時間,將他認了出來。


    躲閃著自己的目光,又企圖遮擋狼狽的身形,那副如遭洪水猛獸來襲的姿態,是在畏懼自己麽?原本還以為,他和其它人不一樣……不知為何,尼布甲尼撒覺得有點失望。


    他擰緊了眉頭,正欲離開,卻不料自己的這個神情讓身側的沙利薛誤會了。


    “混帳!誰允許你們唱這樣的歌!”


    火爆脾氣的臣下,誤以為自己的不悅是由於女童的歌聲。尼布甲尼撒還未來得及阻止,沙利薛便衝進人群,一巴掌將那女童打翻在地。


    清脆的巴掌聲,讓四下立時寂靜。


    受到攻擊的撒拉毫無反應地跌坐在地,抬起頭時,嘴角懸著血絲。


    “……不是你們……叫我唱的麽?”


    昂起了小小的頭顱,撒拉忽然變得倔強起來,頂了沙利薛一句,立時讓那俊美的男子變了臉色!


    “賤丫頭!你再給我說一次聽聽!”


    “不是……我的錯……”撒拉小聲地抗拒,但還是被沙利薛聽清了。


    “小鬼……”沙利薛睜圓了眼睛,姣好的麵容因這句話變得扭曲。“我要割了你的舌頭!”


    他要對撒拉做什麽?房廷看著沙利薛拔出了佩劍,把劍尖抵在了撒拉的齒間,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他便一轉劍尖,往上一挑!


    頓時,撒拉發出淒厲的慘叫!


    天啊!這到底是……


    眼見著頹然倒下的撒拉,一側的臉頰沿著嘴角已被利刃劃開,殷紅血液從傷處滴落!


    尼甲沙利薛──割裂了撒拉的嘴!


    嫌不夠痛快似地,殘酷的美男子還想繼續他的虐行……


    “夠了。”一旁觀看的尼布甲尼撒出言喝止。


    “哼!”不甘心地輕哼一聲,沙利薛這才收起了劍。


    “撒拉?”驚魂未定,房廷趕緊抱過女孩想查看她的傷處,但見她眼淚汪汪,一側的麵頰血肉翻卷,猙獰地向房廷昭示沙利薛的暴行。從那裏,甚至隱隱地露出了被血染成紅色的小小齒列!


    這般嚴重的傷勢,即使迴到現代進行容貌矯正,恐怕也恢複不了!況且是在醫療水準落後的古代,若是感染了傷口,連性命都可能斷送!


    真是……太過分了!


    房廷恨恨地瞪向沙利薛,襟前卻一緊。低下頭,發現撒拉正扯著那裏,割裂的小嘴一翕一張地嚅動:“哥哥……好痛……痛……”


    眼淚混著血液,慘淡地順著麵頰滑下。


    “撒拉不想……留在這裏……撒拉想……迴家……迴家……”


    膝蓋上的女孩委屈地訴說著這嫩嫩的童稚言語,一時間,房廷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見識了撒拉的血淚之後,房廷忽然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其它什麽東西能比這更讓人動容的了。


    悲哀、憤懣──一個多月積攢下來的苦楚感受,忽然統統化作了一種仇恨,讓他鼓起勇氣衝著殘忍的施虐者大吼出聲!


    忘記了身處古代、忘記了語言的鴻溝,頭腦發脹的房廷隻知道,如果自己不將那滿溢的怒氣衝著沙利薛釋放出來,就枉為一個有良知的人!


    所以,即便在沙利薛對著自己拔出刀劍,準備揮刀相向之際,他邁開了戴著鐐銬的腳步,奮力用身體去衝撞眼前的兇徒!


    接下來的結局可想而知。


    房廷一人,身單力薄,又豈是一個武夫的對手?當下便被製服!


    當麵前再次掠過那張有著琥珀眼的男人時,他後腦一沉,整個人便陷入一片混沌……


    迎接他的,是一個黑色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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