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懷安郡時,已是傍晚。


    甄璀璨在城裏換了一件蔥綠色的錦袍,舒服而得體,一頭烏黑長發簡單的束起,儼然小家碧玉的模樣,眉宇間有一股清秀的靈氣。


    她飽餐了一頓,牽著從馬市買來的高頭大馬,便出城而去,要在天黑之前入住金穀客棧。


    金穀客棧已開張一百年之久,在全國有十幾家,都建在兩郡接壤地帶。住上一晚需三兩銀子,但很安全。鏢師出行非金穀客棧不住,綠林、遊俠、通緝犯若是入住了客棧,不會被報官,官府也不會去緝拿,也無人敢在客棧中鬧事。規規矩矩的住宿,和和氣氣做生意。


    剛走到城門口,見百姓們都朝著城門布告欄圍了過去,她隨意的掃了一眼,郡兵正在貼布告,布告上的畫像好似……


    她一怔,故作咳嗽的樣子,用衣袖掩遮唇鼻,慢慢地走過去細看。


    全國懸賞通緝令!


    殺死東營驛站的官兵二十二名,以及住在驛站中的三名外郡官員,將屍體扔進驛站放火燒毀。懸賞五百兩銀子。


    那些觸目的字句看進眼裏,甄璀璨惱意頓生,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竟然全國通緝她,誣陷她殺人放火!


    畫像跟她有六七分相似,年齡及體型的描述幾乎一樣。


    隻是片刻,她斂起惱意,在百姓們在議論聲中,悄悄的退出人群。


    趁著通緝令還沒傳開,她趕緊折迴城中,換了一套淡綠稠袍,將長發盤起,扮成婦人模樣。買了些胭脂水粉、顏料、染料,臨鏡描抹,將膚色塗得泛黃偏黑,又仔細的在右嘴角抹了一小塊胎記。半晌,鏡子中出現一個容貌尋常的婦人。暗忖了一會,她又在長靴中塞了些布料墊在腳下,使身長高出一寸左右。


    易容妥當後,她沒有在城中耽擱,從四處張貼通緝令的郡兵身旁經過,神色坦然的出了城。快馬加鞭的南下,在夕陽西下時到了金穀客棧。


    客棧枕山而築,數萬株修竹點綴。


    她剛勒住馬,準備翻身下馬,忽地看到客棧院門口貼著那張通緝令,在通緝令之下,還貼著一張紙,紙上的字墨跡未幹:進店必報官。


    啊!


    甄璀璨心下一驚,金穀客棧從不過問江湖及官場之事,入住者皆是客,會保全客人的財務及人身安全。如今,赫然表明,這道通緝令事關重大,連金穀客棧也不便多事,就好意提醒,如若是心存僥幸的入住,必會擒拿送官。


    金穀客棧住不得,其它的客棧更是不能住。


    她咬牙調轉馬頭,在漸黑的天色中,沿小路繼續南下。


    連夜縱馬奔在田野裏,途中見有一個麥秸垛,她實在困倦,便下馬歇息,在麥秸垛裏掏了一個大洞棲身避寒,正好喂喂馬料。


    望著夜空中的繁星,她閉目暗忖:自己已離京,為何還是不肯放過?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害她之人輕易得逞。


    小歇了一覺,在黎明之際,她便騎上馬趕路。


    趕到茶城時,恰好剛開城門,她暼了一眼城牆下張貼的通緝令,信步隨百姓湧進了城,買了些幹糧後,便尋找著藥鋪。原計劃是到了徽州郡時再按藥方抓藥,以免節外生枝,她決定先將藥拿到手才能安心。


    城裏開著兩家藥鋪,她走進了一家老藥鋪。


    藥鋪中有些昏暗,有股濃濃的草藥味,一位留著長胡須的大夫正在整理著藥櫃。她走上前,平和的道:“抓藥。”


    “請講。”大夫連忙放下手中的活。


    她將十七味藥仔細的說了一遍,那個藥方已經爛記於心。


    聽罷藥方,大夫稍稍一詫,盯著她看了片刻,問道:“是患何病疾?”


    “您當真不知?”她也想知道它是治什麽病的藥方,故意反問道:“它難道不是治麻風的藥方?”


    大夫搖首道:“天下病疾數百數千種,這藥方老夫還是第一次聽說,所以問問。”


    她笑而不語。


    大夫按著藥方抓起了藥,抓了幾味藥後,道:“有五味藥在老夫家的院中晾曬,請稍候,老夫速速去取。”


    她微笑著點點頭,悠然的坐上了木凳。


    等了半晌,大夫還沒有迴來。她等的有些隱隱不安,思忖了片刻,逐站起身,朝外走去。剛走到門前,耳畔就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迎麵奔來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擋住了去路,轉眼間,匆促的郡兵們擠進了藥鋪,將她團團圍住。


    “稟報郡守大人,”大夫隨後而至,正色的道:“就是她抓的藥方。”


    甄璀璨心中一慌,靜默不動的站在密密麻麻的陰影中,暗暗的捏了捏手指。


    郡守威嚴的負手而立,目光一轉,看了看隨從展開的通緝令。通緝令上分明是位少女,他瞪視著麵前的人,是個婦人,容貌不像,體型也不像。他猛得把通緝令拿到手裏,仔細的端詳,又仔細的比較。


    在他看來看去時,她冷靜的思索著:抓藥方跟通緝令有何關係?


    “先帶迴府衙。”郡守看不出相像之處,但又不敢掉以輕心,要細細盤問。從京城來的官員鄭重的交待了,這個通緝犯會買一副藥,一定要讓管轄內的所有醫館留意。


    郡兵應是,剛要動身去抓捕,她冷笑道:“我所犯何事?”


    郡守見她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便詢問道:“你為何抓此副藥方?”


    抓這副藥方怎麽了?難道體貌特征的通緝令在明,藥鋪的一副藥方在暗?用一明一暗的法子布下天羅地網將她罩住?果真是足夠縝密,她已入了網。思至此,她微微一笑,慢慢的從懷中掏出金牌,開口稱讚:“郡守大人很盡職盡責。”


    郡守一怔。


    甄璀璨把如意金牌向他伸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此密旨便於抓捕犯人,卻難於奉行,也不知諸郡的郡守們可曾用心履行,我特意試探一番。”


    郡守看清楚了‘如意宮’、‘如妃’,眼前的婦人是太後娘娘的心腹?!頓時驚駭不已。


    “我定會在太後娘娘麵前為你美言幾句,”甄璀璨舉止自若的收起金牌,用命令的口吻道:“我得到風聲,犯人明日或會途經茶城,請務必嚴加巡視,任何可疑之人都不得放過,全都帶到城外十裏的順福客棧找我。”


    郡守誠惶誠恐,緊張的應是。


    甄璀璨一刻也不逗留,不等郡守緩過神,邁開步子穩健的走出藥鋪,自是不能再提及藥包。經過大夫身邊時,她看在眼裏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何為善?何為惡?她心中一歎。


    郡兵們見郡守不發話,便也沒有阻攔,眼看著那婦人騎馬而去。


    甄璀璨神色泰然的騎上馬,立刻出了城,出城後,奔出數十裏,見無人追逐,又是奔出數十裏才找個偏僻的地方歇息。


    她翻身下馬,憤意難平的直跺腳。好在用了金牌僥幸脫身,否則,她真成了籠中鳥,插翅難飛。


    若她不死,甄府的人就寢食難安?她目光澄亮,既然他們權勢滔天,那就試試是他們的本事大,還是天下大!


    漸漸的平息了氣惱,她繼續馬不停蹄的南下,直奔徽州郡,先去找徐氏母子,以免途中再有陷阱。


    披星戴月,不辭辛苦,餓了吃些幹糧,渴了喝些溪水,倦了就找個橋洞、山洞、柴禾堆,始終沿著小路,顛簸艱行,風餐露宿。行了近千裏,從寒雪冷風的京城,來到了花滿枝頭的徽州郡。


    當她踏進徽州郡,來到那座大山腳下時,微風吹拂,她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一路上風塵仆仆,她泛黃偏黑的臉頰更是難辨真容,唯有那雙眸子明亮晶瑩。


    她牽著瘦馬走進了蒼翠的大山,憑著那少女告知的方位,在濃蔭遍地的小徑上盤行。蘭草幽香、花開遍穀、潺潺流水,真是美得令人心顫,疲倦漸漸的被滌蕩盡。


    不經意,她心中想起華宗平,這如此美景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可會喜歡,可會迷戀?


    她淡淡的牽出一抹笑意,可能他心懷的是坐擁天下的綿繡河山,而不隻是一座山一片水一縷香……一個人。


    在清逸奇麗的青山中行了約一個時辰,終是來到了一塊扇形大石旁,便向右邊的山坡上攀去。


    正攀著,忽然聽到一聲高喚:“姐姐!”


    那聲音裏盡是興奮、喜悅。


    “姐姐!”


    她抬頭四下張望著,那欣喜的歡唿聲在山穀裏迴蕩,一聲一聲的唿喚一波一波的灌進她的耳中,在她的心坎上一擊一擊。


    “姐姐!”


    她終於看到了一個人,在高處的古樹旁,是個少年,約摸十二、三歲,一襲素衣,身子單薄。


    他開心的揮著雙手,笑得很燦爛,按捺著奔跑下來的衝動,慢慢的順著山坡向下挪,險些摔倒。


    她不知不覺的向上迎過去,快走了幾步。


    兩人近了些,又近了些。


    “姐姐,你……”少年看清了她,笑容一瞬間僵住了,有著認錯人的尷尬,更多的是失落,“你……不是……”隨及,他的神色變得怯怯弱弱,像是一株長在幽靜深穀的香草突然被陽光籠罩。


    見少年眼底的沮喪,她突然很愧疚很愧疚,咬了咬唇,半晌才說道:“我口渴了,可有水喝?”


    少年慢慢的點了點頭,消瘦的臉頰蒼白無色,弱不禁風的晃了晃。忽然,他咳嗽了起來,劇烈的咳嗽,撲通一下倒地,蜷縮著身子咳嗽,簡直要把五髒六腹咳出來,他在地上翻來覆去的咳,很痛苦的樣子。


    見狀,她整個人怔住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茂林。”一個溫柔的聲音。


    一位婦人從山坡上慌忙的奔下來,跪坐在少年旁邊,用手輕拍著少年的背,明知是無際於事的卻還是輕輕的拍著。婦人的眼睛裏滿是疼惜,如此的強烈、深沉,就像很多母親一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在受罪,卻無能為力,不能以身相替。


    “茂林。”婦人輕喚著,那是一種慰籍,讓孩子知道她在他身邊。


    茂林?‘我的弟弟叫甄茂林’,難道他們就是徐氏母子?!


    咳嗽漸漸變輕,甄茂林虛脫無力的蜷縮,閉著眼簾,唿吸微弱。


    徐氏小心翼翼的攙扶起兒子,吃力的朝山坡上移動,舉步艱難。


    甄璀璨連忙上前,不由分說的把甄茂林背了起來,背著他上山坡。


    徐氏微微一詫,逐在後麵推扶著。


    “謝謝你,”徐氏的聲音很輕很溫和,“真的很對不起,我兒子看到你,以為是他姐姐迴來了,畢竟這裏人跡罕至。他姐姐出了趟遠門,他每天都在樹前等著盼著,方才應是把你嚇的不輕。”


    甄璀璨咬了咬唇,心中說不出的澀意,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日夜盼歸的親人因她而死呢?


    到了古樹下的平坦之處,徐氏輕詢:“先歇歇?”


    甄璀璨停住腳,並沒有將背上瘦弱的少年放下,放眼看去,不遠處有一處籬笆院,院中有幾間木屋,被春-色、花-香、白雲籠罩著,院前有一片玉蘭樹,玉蘭花盛放枝頭,潔白而馨香。‘如果你看到院子前有一片玉蘭樹,那就是我家,我娘喜歡玉蘭花。’


    “你是迷了路?”徐氏輕問,打量著好心的姑娘……婦人?她的衣袍髒舊不堪,蓬頭,垢麵?饑腸轆轆。


    甄璀璨瞧了瞧徐氏,一位嫻靜的婦人,身著粗布棉衣,袖間和衣領口都繡著精致的玉蘭花枝。她慢慢的迎上那雙眼睛,那裏是溫暖的棲息地,像是一灘溫泉,有著經曆過狂風暴雨後的堅強,如此的平和,如此的善良,如此的明淨


    被那樣的眼神注視,會讓世間所有的醜與惡都自慚形穢。甄璀璨的目光閃爍,“我先把他送迴屋。”說著,她就快步朝著院子走去,要說的話實在難以啟齒。


    聽聲音,像是少女。徐氏看那少女蒼促的腳步,像是在逃。


    穿過白玉蘭林,便進了籬笆院,院中錯落有致的栽種著花、樹,幾隻雞在閑適的散步。


    “這邊請。”徐氏將她引進了一間木屋中。


    屋中幹淨明亮,在窗前,一枝玉蘭花插在花瓶中。甄璀璨把他輕輕的放在床榻上,迅速的擦抹額頭的汗,偷偷的揉了揉酸疼的腰,靜靜的看著徐氏為他蓋個薄被。


    “謝謝你。”徐氏溫言道謝。


    甄璀璨低著頭,輕搖搖頭。


    徐氏見少女有些膽怯的樣子,便將一個木凳放在院中,道:“你坐著歇會。”


    說罷,徐氏就進了灶屋忙活起來,不一會,灶屋的煙囪裏冒了縷縷輕煙。


    甄璀璨默默的坐著,遙望著暮色山穀,夕陽斜斜的穿過婆娑花枝,輕灑在她的臉頰上。她深吸了口氣,淡淡的一歎。


    沒多久,係著圍裙的徐氏從灶屋裏出來,端著一碗山芋粥,一個菜葉粗麵饃,兩個煮熟的雞蛋。


    “我……”甄璀璨欲言又止。


    “趁熱吃,吃完再說。”徐氏麵帶著笑意,溫暖入心。


    甄璀璨吃了起來,吃得很香,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種味道的飯了。吃過那麽多的山珍海味,還是這種稀粥粗麵饃吃著踏實。她又懷念起將她養大的婆婆了,懂得那種失去親人的痛。


    她吃得很飽,徐氏將碗筷收走,再次折迴來時,問:“你想說什麽?”


    甄璀璨咬著唇,從懷中掏出一支玉蘭花簪頭的銀簪,又掏出兩封信箋,一封是尋藥方的,另一封是認親的。


    見到信物,徐氏有些心神不寧。


    “這是尋到的藥方。”甄璀璨將一塊白巾雙手遞過去,“您看看它是不是真的?”


    徐氏接來看著,上麵是用顏料和花草汁液寫的,字跡不整,但能認出。每一道藥方都仔細的看著迴想著,又看到寫得很詳細的用藥禁忌,她連連點頭,道:“像是真的。”


    甄璀璨稍稍鬆了口氣。


    “我的女兒璀璨呢?”徐氏的聲音很輕。


    “她因救我而死,”甄璀璨撲騰一聲雙膝跪下,指天發誓,“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就孝敬您一天,就照顧茂林一天。我不敢求您的原諒,也不敢請您將我視為女兒,隻求您能讓我留下,讓我替她盡孝。”


    她不敢去看一位母親的悲痛,不敢想象那種悲痛。


    夕陽已沒入西山,星光淡淡,些許涼意,夜色安寧沉沉。


    她在等著,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等,等著被發落。


    良久,良久。


    徐氏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起,領著她走進一間屋中,緩緩地道:“明日一早,你就下山去。”


    “我要留下。”


    “何苦呢?”徐氏的語氣輕而緩,“無時無刻的提醒我身為人母的失職,沒有顧全女兒的安危?無時無刻的讓你委屈遷就,背負內疚自責?一生不過數十載,何不善待自己,也放過別人。”


    說罷,徐氏離開了屋,背影悲痛而堅韌,隨手掩上了門。


    甄璀璨靜靜的站在床榻前,心裏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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