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甄璀璨蘇醒過來時,映入眼簾的是藕荷色的帳幔,她手指輕動了動,觸手間是柔滑的錦被,耳畔傳來床前的竊竊私語,與此同時,自左肩的疼痛洪水般的洶湧蔓延開。


    她疼得蹙起眉,下意識的去摸傷口,卻發現自己隻穿著裏衣。她猛得清醒,勉強的抬起上身,眼睛四處尋著,看到的隻是緞麵的被褥,她的彎刀、銀票、兩封信箋、信物都在衣袍裏,重要到她不能多養神一會。她慢慢的伸手掀開床幔,見兩個宮女模樣的少女湊在一起嘀咕著什麽,她輕咳了一聲。


    宮女們一驚,騰地站直,有個宮女立刻出去了,另一個宮女上前道:“您醒了。”


    “這是哪?”甄璀璨的聲音虛弱,環顧著空蕩蕩但雕梁畫棟的屋子,“看樣子不是我輕易能在的地方呀。”


    宮女道:“如意宮。”


    “我若是跟別人炫耀我來過如意宮,估計沒有一個人相信。”甄璀璨笑了笑。坊間都知道如意宮,自甄太後進宮起,無論被冊封為皇後還是榮升太後,始終住在如意宮。


    宮女含笑不語。


    “我住幾日了?”甄璀璨按捺住焦慮。


    宮女道:“昏睡了兩日。”


    “能在這裏住兩日真是榮幸,我總不能穿成這樣去拜謝太後。”甄璀璨擰眉,必須盡快看到她的衣物。


    宮女從一旁捧出一疊嶄新的華服和靴襪。


    “我的舊衣袍呢?”


    “丟了。”宮女補充道:“奴婢也不知是誰丟的。”


    “丟的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甄璀璨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中暗忖:那兩封徐氏寫給甄達的信箋,任誰看了都會震驚,不敢輕易處理,它們此時在何人的手中?且不管怎樣,既然事已至此,就先靜觀其變。


    她也不提去拜謝事了,慢慢的躺迴去。


    突然,屋門被推開,輕而快的腳步帶著一陣冷風灌入,轉瞬就到了床前,“你竟沒死。”


    聲音冷冰冰的,如同冷冰冰的麵容。


    甄璀璨挑眉,笑看安禾,道:“長這麽大,就積了那麽一點點好運氣。”


    安禾冷眸一暼,寒意霎時颺起,身形一閃,冰冷的聲音已響在門外,“端來的藥膳一口也不準剩,明日晌午領她去見太後。”


    “是!”宮女唯唯諾諾。


    甄璀璨閉目養神,冷靜的思索著,不得不承認當前的處境很艱難,她很困惑怎麽會有一種身陷藤蔓亂陣般,稍稍一動,就會被越纏越緊。


    不一會,宮女道:“藥膳來了。”


    甄璀璨睜開眼睛看了看,見宮女捧上一碗黨參粥,輕歎道:“才這麽一小碗?怎能果腹?”


    宮女迴道:“共有十道藥膳,陸續會送來。”


    聞言,甄璀璨放心的吃了起來,一點也沒有剩。她實在太虛弱了,需要食物恢複精神。


    不愧是來自禦膳房的煮熬配製,隨著各式藥膳一碗一碗的入腹,她漸漸的感覺有了些力氣。


    踏實的睡了一晚後,剛剛睜開眼,又接著食用了兩碗藥膳。


    晌午時,宮女道:“要去見太後了。”


    甄璀璨點點頭,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不管是怎樣的險境。傷口隱隱作疼,疼得她極為不適的蹙眉。


    古青色的錦繡冬袍,月白色的輕裘鬥篷,綢緞般的黑發簡單一束。鏡子裏的她,安安靜靜的,似大家閨秀般溫婉秀麗。


    推開屋門,撲麵而來一種說不出的壓抑,紅磚琉璃瓦冰冷的高聳在眼前,透著厚重的肅穆。


    走出不遠,她忽然發現,如意宮實在太過空曠、死寂,不見一棵樹一片植,就連地麵上也幹幹淨淨的找不到一根雜草。


    真是古怪。


    穿過狹窄彎曲的假山小徑,視野突然開闊,有一株老幹虯枝的梅樹,椏枝成蔭,花開滿樹,令人恍惚。


    梅花樹下,甄太後身著一襲梅紅裙袍遺世而立,神清散朗。一陣風吹來,花瓣夾雜著碎雪,輕落在她的發間,她拈花微笑,似梅仙。


    甄璀璨信步走過去,迅速的掃視,秋尚宮和安禾都在。


    “美是美,”甄太後欣賞著姍姍來遲的少女,換了身衣裳倒如脫胎換骨般,有林下之風的妙姿,“就是少了點東西。”


    甄璀璨在期待中問:“是什麽?”


    “權力浸染出來的氣質。”


    甄璀璨故作一駭,道:“某人一身市井小民的氣質恐是入骨入髓了,也怕是沒有太多機會被任何東西浸染了。”


    “嗯?”


    “某人年幼無知,不知何時該如何自稱,不知各處的各種規矩,不知有些話該怎麽說,有太多不入流的習性,隨時可能一命嗚唿,連冒犯了誰也不自知。”甄璀璨深深的同情自己。


    甄太後緩緩的笑了,說道:“賜你如意金牌,可免死三次。”她示意宮女去取,“一個人若是瀕死三次,還不自知,活著也沒什麽用了。”


    甄璀璨的眼睛亮亮的,驚喜道:“多謝賞賜,多謝多謝。”雖說一不溜神一天就可能瀕死數百次,但能免三次是三次呀!


    這時,一個宮女來報:“大理寺卿李大人到。”


    “宣。”


    甄璀璨見李大人闊步走來,便悄無聲息的挪到了一旁。


    “啟稟太後,書院刺客一案審出了背後主使。”李洪毅麵露夜以繼日的疲倦,拱手一拜,略有躊躇不決。


    “誰?”


    “二皇子。”李洪毅練習了很多次才能說出如此篤定。


    “二皇子?”甄太後隱隱一笑,質疑道:“聰明靈慧的李大小姐讚他心慈仁厚、玉樹臨風、才華洋溢、溫和樸實,這樣善良和順的人會行大逆不道之事?我似乎記得,他們的婚事定在明年的八月?”


    李洪毅躬身道:“人不可貌相,家女久居深閨,終日琴棋書畫,難以識別人心。”


    甄太後隨口道:“李大小姐豈不是很傷心?”


    “家女若知他的所為,定會立刻提出退了婚約,情斷義絕。”李洪毅始終低著頭。


    甄璀璨捏了捏手指,這個李大人真是昧心陷害。想必他是受高人指點迷津,察覺到甄太後的心生猜忌。當前幾位皇子的命運尚不清晰,一旦跟二皇子結成姻親,無疑成為了擁護二皇子的勢力,是大兇之事。他為了自保,不惜冒險的投石問路劃清界線。


    見甄太後沉默,李洪毅背脊直冒冷汗,又是將手一拱,鄭重道:“臣效忠太後十年了,從不曾有二心,誰人若敢對太後不忠,至親亦可誅!”


    李氏家族雖是對甄太後有恩,當然,這是甄太後在滿朝文武百官麵前說的,說李氏家族有恩於她,她一直厚待重用李家之人。但是,畢竟如今的天下是甄氏掌權,李洪毅有心暗度陳倉,也要留意局勢。


    甄太後目光一閃,看向一側若有所思的少女,問:“你有何感想?”


    突然被提問,甄璀璨的臉色驚了驚,這種勾心鬥角的政權之爭能有何感想?她想了想,道:“關於書院行刺一案,喬郡守罪不可恕!”


    “嗯?”甄太後詫異。


    “蹴鞠比賽時,是喬郡守派京城衙兵護衛院外及書院的各院門,他疏忽大意放刺客悄然入院,若不治罪以儆效尤,日後必有隱患。”甄璀璨說得義正辭嚴。


    甄太後在盤桓,神色不明。


    李洪毅冷不丁的望了一眼那少女,此人是誰?似乎在何處見過。


    甄璀璨忽地笑了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某人曾被冤枉進過郡守府衙,差點就受一百六十笞杖之苦。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豈能不落井下石。”


    “來人,”甄太後的聲音輕柔,行的是殺戮絕斷之事,“傳我懿旨,喬郡守失職失責,理應重罰。即刻革職,今日午時拉去街市口砍頭。抄家。所有家眷遣離京城戍邊,所有家奴發放十兩銀子脫奴籍。”


    “是!”宮女迅速去辦。


    甄璀璨怔了怔,耳聞甄太後雷厲風行,果然幹脆利落。然而,她有些心不安,頗有悲憫之色的道:“喬郡守將家破人亡,是由於某人的乘人之危?”


    “你算是擊中了他的要害。”甄太後微笑,“你,大仇已報。”


    甄璀璨訕訕一笑,“罪及父母妻兒,在某人的意料之外。”


    “這就是權力的雙刃,不可能任何細節都處理的完美無害。”甄太後說得意味深長。


    喬郡守上任兩年多,審理案子時多見風使舵,家人也暗中收取賄賂,同流合汙,是時候受報應了。趁勢,甄璀璨再告狀道:“戶部侍郎張經正欺下瞞上中飽私囊,強行買賣城北百姓的近千畝土地,狠毒的逼死了一家五口。”還有一堆的失職官員,她準備一個一個的說。


    甄太後問:“有你的幾畝?”


    “一畝也沒有。”


    甄太後淡淡地道:“全天下的官員,對金錢權欲貪婪的太多了,殺不完,要殺就殺那些欺你、騙你、害你、負你的。”


    甄璀璨怔了怔,眼底盡顯悵惘之色。


    甄太後將頭一偏,喚道:“李大人。”


    “在。”


    “刺客一案,接著查。”


    接著查?刺客已經奄奄一息了,一直不鬆口,嫁禍給二皇子不合太後的心意?打算牽扯到誰?李洪毅心生暗喜,應道:“是,太後。”


    是時候借機打壓董文閑的勢力了,李洪毅暗自興奮。


    甄太後關懷的問:“你爹怎麽樣了?”


    李洪毅道:“幸虧服了您賞賜的藥材,病情得已緩和。”


    “那就好,多照顧著他老人家,我改日去李府看望他。”很多人都知道並深信不疑,在當年因為有他這股勢力的扶持效命,她才有今日的一切。


    “是。”李洪毅拱拱手,便退下了。轉身之際,又深深的望了一眼甄璀璨。


    宮女取來了如意金牌,甄太後親手遞過去,說:“你以後就留在我的身邊。”


    甄璀璨像是護住腦袋般火速接過金牌,沉甸甸的,她看也沒看就塞進袖裏,遲疑道:“某人有重要的職責在身,實在不敢失職失責。”


    都說伴君如伴虎,更何況還是隻性情不定的母老虎,她可惜命著呢。


    “嗯?”甄太後並不驚訝。


    “某人奉命為太後的慶典盛服尋奇特染藝,這已是耽誤了兩日,”甄璀璨握了握可以免死三次的如意金牌,猶豫片刻,看了看已有滅口之心的秋尚宮,認真的道:“某人突然有一個想法。”


    “說。”


    “某人想即刻動身前往興江郡,去尋找傳授染藝的老婦,盼能有妙方。”甄璀璨要設法脫身,可不能坐以待斃。


    甄太後側目問:“秋尚宮意下如何?”


    秋尚宮上前一步,躬身道:“與其去尋神秘老婦,不如悉心研究替代之物。”


    “有道理,”甄璀璨趕緊附和,“也不知那老婦可還在,此去路程遙遙,萬一誤了慶典就不妙了。”


    甄太後沉吟了半晌,道:“如果董弘川願意陪你去,你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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