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府衙,甄璀璨抬首遙望天際,隻覺天極高雲極闊。


    剛拾階而下,忽見迎麵而來一個令人怦然的身影。他施施然走過來,神態濯濯似春和景明,眉宇間有萬疊蒼翠的氣韻。


    甄璀璨將他看進眼中,暗香浮動,刹那光芒。


    “下官參見六殿下。”掌事嬤嬤側身一拜,恭敬的行禮。


    甄璀璨低眉垂首,靜立於側。


    “皇宮女官?尚藥局的?”說話間,華宗平漫不經心的看了看甄璀璨,眸光一閃,掩蓋淡淡笑意。


    “下官是尚工局的掌事嬤嬤,秋嬤嬤。”昨日還在皇宮見過呢。


    “哦……哦……,”華宗平不以為意,悠然的走到府衙前的一麵大鼓前,滿意的自言自語:“此鼓是我前兩日捐的,這就換上了。”


    衙門守衛心中暗笑:捐的?六殿下把大鼓抬來,硬是要禮尚往來,賴著不走,郡守大人隻好用多件貴重物品‘往來’。


    華宗平似乎隻是恰巧路過,看一看他捐的鼓,看完之後,他便折身返迴騎上了駿馬。提起馬韁繩時,他又看向甄璀璨,以免錯過了什麽,她始終是低眉的姿態,不抬起眼簾與他對視一眼。


    他等了片刻,神色複雜的縱馬而去。


    直到馬蹄聲漸遠,甄璀璨才去看模糊在人潮中的背影,眼神深處是如何也化不開的愁慮。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愁慮?


    正如她置身於崖底,他是垂落至崖底的藤蔓,她可以抓住藤蔓攀爬而上,但又似乎不該如此。她提醒自己要如此,卻又不能伸手,隻是緊張,至於緊張什麽,一時難以琢磨。


    在翟寧等人目不轉睛的緊盯下,她跟著秋嬤嬤乘上了馬車。車廂一顛,她清楚的意識到此刻的處境。


    雖從狼牙下脫了身,卻仍是身陷在沼澤。


    “你是哪裏人氏?怎麽稱唿?”秋嬤嬤在沉吟不決。


    “民女名叫璀璨,自幼久居江南合縣,”甄璀璨不等發問,全盤托出,“胞弟病重,民女隨母親一起帶胞弟進京尋醫。殊不知,晌午去買燒餅的途中,被誤抓進衙門。”


    秋嬤嬤道:“你遲遲不歸,母親豈不擔憂?”


    擔憂啊!怎麽能不擔憂呢!甄璀璨咬著唇,一言不發,無奈而又可憐的模樣,全都映在臉上。心想:如果秋嬤嬤可以先帶她去知會母親,隻要下了馬車,她就會尋機脫身。


    誰知,秋嬤嬤隻是隨口一問,並無下話。過了片刻,才說道:“你的染技若真能神似傳說中的穗染一樣,可得一百兩賞銀,為你的胞弟醫病。還能留在尚工局得個六品官職,從此常居京城。”


    “民女也願偶得的染技與眾不同,能讓盛服大放異彩,能為掌事大人效勞。”甄璀璨道出了不確定,再次給自己留條後路。


    秋嬤嬤頜首,神色如常。


    甄璀璨沉思著,仿佛是在迴憶染技的步驟,忽然蹙眉,道:“有一些細節民女記得不清,不知可否能去問詢下母親。”


    “嗯?”


    “民女曾詳細跟她說起過,她的記性好。”


    “不必了,”秋嬤嬤道,“把你記得的演練出來,就能初見染技如何。”


    甄璀璨怔了怔,細究秋嬤嬤的態度,似乎並不在乎她的染技高低,但是又有所期待,好像要證明什麽。真是令人難以揣測。


    不能堅持去見母親,以免引起警惕。如實坦白並不會染技,哭訴甄府的人仗勢欺壓,不得已的下策?


    萬一秋嬤嬤在一念之間為了明哲保身,立刻把她送迴郡守府衙,豈不前功盡棄了。可是,又萬一秋嬤嬤被說得動容,放她一次?


    就在思慮間,她謹慎的掀了掀車簾,確定馬車此時在何處。突然,她認出了與馬車同行的兩人,正是翟寧的手下,再朝後一看,看到了翟寧本人。


    翟寧不放心,就親自跟著,確保馬車是駛進皇宮。


    見狀,甄璀璨心中一驚,隻有進皇宮了。之後再見機行事,走一步算一步,好在秋嬤嬤並無殺機。


    行駛了許久,馬車緩緩停下。


    玄德門前,宮女掀開車簾,秋嬤嬤亮出隨身宮牌,又拿出招賢公文,指了指甄璀璨,說她是揭了招賢榜。皇宮守衛紀律嚴明,僅憑一張招賢公文堅決不放閑人進宮。秋嬤嬤知道規矩,也不周旋,遣了一名隨行宮女進宮,去請手諭。


    不經意間,甄璀璨望見翟寧勒馬停在不遠處,緊緊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佯裝不知,隻是安靜的等待。


    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宮女迴來了,帶著皇太後的手諭。


    見到手諭,皇宮守衛這才放行。


    甄璀璨從皇宮側門進入,終於擺脫掉了翟寧的視線,她並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要更加小心,在琢磨著如何應付秋嬤嬤。


    青磚,紅牆,琉璃瓦。她來到了皇宮中,環顧重重殿宇,巍峨高聳,隻覺陰冷凝重。氣勢浩大,卻有一種被圍困的緊促。無限空曠,卻寸步難行。


    她們穿行在宮殿投下陰影中,四周寂靜極了,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遠處,偶有宮女太監的身影,都行色匆匆。


    不多時,她們抵達了一座宮殿前,抬頭可見‘尚工局’三字。


    剛進殿內,便見數名宮女紛紛立於原地,給秋嬤嬤行禮。


    “秋嬤嬤還沒有迴來?”殿外一個女聲喝問。


    一個宮女弱弱的應道:“秋嬤嬤剛迴。”


    聞言,秋嬤嬤麵色一變,緊張的指了指木雕屏風,對甄璀璨使了個眼色。


    甄璀璨不明所以,反應卻是靈敏,趕緊藏在了屏風之後。


    冷斥聲由遠及近,“你還知道迴宮?”


    話剛落音,整座大殿頓時陷入壓抑之中。


    透過細密的屏風縫隙,甄璀璨看到一個衣著精致的中年婦人,頭戴華貴的珠釵,滿臉的怒氣。


    “尚宮大人息怒,老奴知錯了。”秋嬤嬤趕緊跪下。


    執掌尚工局的秦尚宮不悅的俯視道:“不就是貼個招賢布告,用得著這麽久?”


    秋嬤嬤將腦袋垂得更低,“老奴在府衙門前等了許久,盼著有人揭榜。”


    “可有人揭榜?”


    “無人。”


    甄璀璨一怔,她明明算是揭了榜,為何秋嬤嬤隱瞞此事?難道進宮時的皇太後手諭,不是尚宮大人出麵請的?


    秦尚宮板著臉,火氣更大了,責罵道:“兩個月了,連個會穗染的人影也找不到,沒用的東西!”


    “是老奴的錯。”秋嬤嬤用力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耳光響亮,響徹大殿,震得甄璀璨哆嗦了一下。她心中納悶,秋嬤嬤可以用她交差,免受責罵,卻何苦如此?


    宮女們的神情惶恐,都低頭側目,不忍直視,也習以為常。


    晌午時,秦尚宮還說不要把穗染技藝放在心上,將招賢榜一貼,隻是向皇太後表明態度而已,不用去管它了。就因為她喝茶時燙了一下,心情突然不好,已將數名宮女體罰。這會兒,牽怒到了可憐的秋嬤嬤。


    在尚工局中,秦尚宮時常喜怒無常,隻要她心情好時,什麽事都好,犯了錯也能幸免;心情不好時,什麽事都不順眼,就會無端打罵。隻有秋嬤嬤一人,忍耐著跟隨了她很多年。


    秦尚宮沒好氣的低聲問:“董家姑奶奶的冬袍製得怎麽樣了?”


    秋嬤嬤的右臉通紅,指印清晰可見,迴道:“今日即可完工。”


    “今日才完工?”秦尚宮喝斥道,“是誰做事拖拉!”


    宮女們駭得縮了縮。


    跟以往一樣,秋嬤嬤全攬在身,“是老奴的錯。”


    秦尚宮恨鐵不成鋼的道:“我一直讓你學著我怎麽管教宮女,你學了十一年,隻學會了個‘是老奴的錯’!”


    秋嬤嬤趕緊道:“此事真的是老奴的錯,董家姑奶奶的冬袍按圖樣製成後,老奴不甚滿意,就重修了圖樣,重新製衣。”


    “重製得如何?”


    “老奴很滿意。”


    能讓秋嬤嬤很滿意的衣袍,肯定是上乘之作,一想到因此會受到皇太後的褒獎,秦尚宮立刻展顏笑了,把秋嬤嬤拉起來,心疼的摸了摸她紅腫的臉頰,歎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啊,一直是對事不對人。你今日在宮外逗留太久,若傳出去了,會有人議論我太縱容你。”


    秋嬤嬤不語,一副了然的樣子。她當然是知道秦尚宮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這時,一個宮女輕聲的稟告道:“祥鳳宮的安禾派人來,請尚宮大人和秋嬤嬤現在過去一趟。”


    “知道了。”秦尚宮揮了揮手,對秋嬤嬤低聲道:“安禾越來越威風了,不就是個貼身侍女,卻派人招喚本官。”


    “應是皇太後的口諭,讓安禾派人請尚宮大人。”秋嬤嬤說得周全。


    祥鳳宮是皇太後的居處,安禾是皇太後的貼身侍女。秦尚宮不去不行,且耽擱不得,“走吧。”


    轉眼,偌大的宮殿,就隻剩甄璀璨一人了。


    她悄悄的環顧四周,裝飾之物多為精美的刺繡和染印,透過一扇窗,能看到宮女們匆忙經過的身影。


    怎麽辦?


    難道就一直站在原地等著?徜若等到的是那個尚宮大人呢?


    思量了片刻,她朝著那扇窗戶挪去,想觀察下眼前的形勢。當她剛挪出一步,就聽到一個細嫩的聲音說:“秋嬤嬤讓你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演練染技,你隨我來。”


    循聲看去,是跟著秋嬤嬤出宮的小宮女,也正是這個小宮女先行進宮請到了皇太後的手諭。甄璀璨笑了笑,這主意太好不過。可是,她心中卻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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