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已是深冬時節,空氣幹燥寒冷,路邊的樹木葉子全部都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丫。窗外的寒氣撲在玻璃窗上麵化做無數顆水珠,順著細小的紋路蜿蜒而下,在寒夜裏無聲無息地凝結成美麗的冰晶。


    聽到身後的動靜,鍾文緩緩轉過身來,隔著一麵玻璃,她看到穿著風衣站在走廊裏的朱珠。


    朱珠肩上還挎著一個黑色的包包,白嫩的臉頰因為匆匆趕路而生出一抹紅暈。


    朱珠腦中原本有無數個疑問,無數個設想,曾經無數次想過見到她的時候應該說什麽,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如數化作唇邊的一縷歎息。


    已經被看到了,朱珠隻好硬著頭皮開門,假裝剛到,“你怎麽還沒走?”


    朱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明顯不在狀態,工作中大錯小錯不斷,給鍾文惹了不少麻煩。但是,一旦拋開了工作,鍾文就特別好說話。比如現在,鍾文關了音樂,平靜地對她說,“正準備下班,你沒有跟他們一起出去吃飯嗎?”


    “呃,本來有去啊,不過,我有東西落在公司裏了,所以,先走了。”


    朱珠被她了然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顧左右而言他,忙問,“你還沒吃飯吧?”


    這不是廢話嘛!就不能想個好點的話題。朱珠暗自腹誹,自己怎麽一遇到她就變得這麽蠢!


    鍾文沒有直接迴答,手裏把玩著一隻鋼筆,麵上含了三分笑容,微微正色道,“這段時間公司裏發生了很多事情,辛苦你了。”


    這是在誇獎她嗎?


    “我本來打算請你吃飯的,既然你已經吃過了,那就改天吧。”


    朱珠看她收了收桌上的文件,起身準備迴家,忙開口對她說,“我還沒吃飽呢,不如現在……”


    是不是表現得太迫切了點,這理由怎麽看都沒有說服力啊,可是,她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心跳。朱珠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喃喃道,“我的意思是說……”


    “好的,我請客。”


    鍾文語氣平淡地打斷她,走在她前麵打開門。


    “……”


    boss親自給她開門啊!


    坐在車裏,鍾文問她想吃什麽,朱珠答不上來,她胃口比較大眾化,什麽也不挑。


    不過——


    朱珠試探著提議,能不能去安靜一點的地方,上次那個地方太吵了。


    言罷,朱珠忽然噤聲,她不知道鍾文還記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畢竟,她醉得那樣厲害。


    鍾文隻說了句“好”。


    這地方比朱珠想象得要舒服多了,坐落在街道的盡頭,看起來像是個會員製的小酒吧,裏麵顧客很少,隻有寥寥數人。


    奇怪,怎麽都是女人?


    進了門,穿過複雜曲折的迴廊,選了兩個靠窗的位置。


    坐下以後,就有描著極細眼線的女人過來詢問要她們喝點什麽。那人的目光在鍾文和朱珠身上轉了轉,露出一個曖昧的微笑。


    其他的都還好,隻是這間酒吧的玻璃窗十分引人注意。因為它們全部是用一塊塊彩色繪圖玻璃拚接而成。


    每一麵都是一副單獨的圖畫。朱珠盯著看了好久才發現那些線條簡單的圖案居然是兩個赤身裸丨體糾纏在一起的女人!畫風簡單大膽,看不清楚人物的具體麵容,但是,女子身體的起伏和交纏部位的刻畫卻十分形象逼真。


    朱珠收迴目光,麵色緋然,下意識看了鍾文一眼,隻見她交疊雙腿坐在沙發上,麵上一派安然。再看四周的顧客,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朱珠的目光在大廳轉了幾圈以後,重新迴到鍾文身上。看著她平靜如水的麵容,朱珠忽然福至心靈,仿佛一道火光從黑暗中升起,這是一間les吧!


    鍾文點點頭,這時酒已經端上來了。


    朱珠望著麵前色澤豔麗的雞尾酒不解地問她,“不是說要吃飯嗎?”


    鍾文抿了一口酒,笑著看她,“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可是,你不是還沒……”


    “我不餓。”


    “……哦。”


    坐在一間四麵掛滿“春宮圖”的酒吧裏,朱珠實在做不到像鍾文一樣泰然自若。


    有時候,朱珠發現她實在是太不了解鍾文了,每一次覺得這就是全部的她的時候,下一次,她總能展現出讓你意想不到,完全陌生的一麵。


    這個人究竟是怎麽迴事?


    也許是被朱珠不加掩飾的目光盯地不耐煩了,鍾文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將空杯重重放到桌麵上,秀眉微擰,話裏帶著淡淡的挑釁,


    “從剛才,就一直在盯著我,怎麽,喜歡上我了?”


    “咳咳咳,怎麽可能,我才沒有咧,你想太多了啦!”朱珠慌忙擺手,極力否定。


    美國一項科學研究表明,人的大腦會對一些威脅或者人類自認為具有威脅的話語做出下意識的反駁,這是出於生物的自我保護能力……


    逃避危險的本能。


    掩飾著又喝了一大口酒,朱珠嗬嗬笑著,補充了一句,“看不出你這麽自戀,哈哈,哈哈!”


    鍾文沒接話,耳邊隻有朱珠幹巴巴的笑聲。


    四周很安靜,隻聽得到一些細小的瑣碎的談話聲。最裏麵一桌坐著一對情侶,兩人緊挨著靠在一起,其中一個拿起杯中喝剩下的櫻桃輕輕放入另一個嘴中,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地親熱,空氣裏飄著甜膩的花香跟酒香交雜的氣味。


    朱珠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量著吧台,十指神經質地摳著手裏的玻璃杯。


    鍾文則一直低頭看著桌上的花紋,良久,才重新抬頭對朱珠說,“我不想跟公司裏的人交往……”


    哦,是嗎?那舒雅呢!


    朱珠沒有問出口,她怕自己說出來就真的萬劫不複了。是啊,有些話,不說出來就可以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至少,另一個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耳邊再次傳來鍾文清冷的聲音,“我比較喜歡高個的女生……”


    朱珠瞪眼。


    “而且……我不喜歡女孩子染頭發。”


    鍾文說完還煞有介事地瞅了朱珠一眼,朱珠此刻已經快被她那仿佛砍瓜切菜的語氣氣蒙了,瞧她那勉強的模樣,敢情她還委屈呢?朱珠忽然覺得她那“不喜歡”三個字簡直是給了她天大的麵子!


    討厭就直說嘛!


    朱珠下意識地撥撥耳邊的碎發又觸電一樣鬆開手,假裝漫不經心地對她說,“想不到你還挺以貌取人的。”


    朱珠輕飄飄地說,盡量保持不緊不慢的語速,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幽怨。


    鍾文不以為杵,一貫地實事求是,反問她,“外表也是構成人類主體的一部分,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能有所選擇呢?”說到此處,鍾文忽然轉過臉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話裏帶著淡淡地諷刺,幽幽道,“很多人……喜歡我……也是因為我長了一張漂亮的臉。”


    我嘞個去,都說了不喜歡你了,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自戀啊!


    鍾文自己說完了,舒坦了,整個人看起來心情不錯,笑著問朱珠還要喝點什麽。


    朱珠一肚子火沒處發,感覺再憋下去非內髒大出血不可,忙笑著接過她手裏的菜單,昧著良心點了幾瓶後麵一串0的洋酒。你不倍自戀倍有錢嗎?沒腦子沒眼力情商負值,你怎麽長這麽大的!


    朱珠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酒量這麽好,喝了很多卻沒有絲毫醉意。書上不是說酒能解千愁嗎?怎麽越喝嘴裏越苦……


    鍾文照舊送朱珠迴家,車子停在方家大院前麵。下車之前,朱珠坐在車裏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憋了一整個晚上,朱珠終於忍不住了,借著酒勁,朱珠兇神惡煞地盯著她,憤憤然說道,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很討厭!很,討,厭!”


    朱珠吼完,“彭”地關上車門,女王一樣踩著細高跟,趾高氣揚地大步朝大門走去。


    朱珠的身影消失在黑色的大門之後,鍾文還是沒有離開,她坐在車裏看著二樓的一間屋子亮起燈,輕輕搖搖頭,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來,默默看著半天,藍色的蝴蝶在灰暗的燈光下依然閃耀著幽藍色的光。


    迴到房間,朱珠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小的方形首飾盒,直接丟到垃圾桶裏,然後,蒙著被子倒進床裏。


    體內的酒精慢慢開始揮發,醉意一*地湧上來,就連血液也跟著沸騰起來,渾身滾燙。朱珠“忽”一聲掀了被子,衝到鏡子麵前,挺直腰板,左右看看,哪有很矮啊,再說了,這頭發又不是她要染的!


    居然看得上舒雅反而嫌棄她,眼睛長屁股上去了!


    朱珠躺在床上,反複想著鍾文在酒吧說的那幾句話,她究竟是什麽意思,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接近她?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自戀的人啊,她又沒有表白,憑什麽她就認為自己一定是喜歡上她了!就連朱珠自己也沒有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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